竹帘将断续的蝉声隔绝,焦勖将怀中衣物置于黄杨木架上,垂首解腰间的玉带扣时,余光忽瞥见飘在鹅黄竹篓外未及完全遮掩住的半幅绉纱群面——是赵琦昨日穿的那件天水碧百迭裙。
焦勖扣在玉带上的手指微顿。
青石地面上蜿蜒的水痕泛着细碎的银光,星星点点的水光里,数枚深深浅浅的湿脚印自杨木衣架一路旖旎至池畔。
焦勖隐在锦缎立领下的喉结微不可察地颤了颤,慌忙将眼撇开,将目光自那长长一串暧昧的水痕上挪开。
垂首盯着自己的皂色靴尖,他陡然生出了悔意,或许方才他不该让赵琦先进来梳洗的。
如此清净佛门地里,他便不会抑制不住地生出那些肮脏妄念。
褪衣时他始终垂着眼睫,可余光仍能窥见石阶上残留的半枚足印。
束腰玉带坠地时发出沉闷的响声,焦勖垂眸望着自己苍白平坦的腰腹,褪尽衣衫的躯体在雾气中泛着冷白,残缺的下腹处那道狰狞旧疤被氤氲水光映得发亮,像条盘踞在雪地里的丑陋蜈蚣,令人作呕。
他猛地抓起布巾裹住那道横贯下腹的暗红伤疤。
汤池泉水漫过耻骨时,蛰伏在骨髓深处的寒意化作千万根银针游走。他蜷在石阶上喘息,额角抵着冰凉石壁,硫磺气息裹着赵琦留下的玫瑰花胰子香,幻化成无数柔软触手将他牢牢缠住。
他忽然想起三伏天里赵琦环在他腰间的手臂,灼热的掌心隔着轻纱抵住他的脊骨,而他却只殷切期望她能再用力些好将他彻底揉碎融进骨血里。
焦勖缓缓蜷缩起脚趾,喉结滚动着咽下灼热喘息。
水雾蒸腾中,他恍惚看见赵琦的指尖掠过自己的锁骨,温热的泉水尽数化作她垂落的发梢,像是她清晨时拥着自己的温柔。
可是不够呢,阿若。
他贪心地想要更多,想要赵琦弄疼他,想要赵琦完全地占有他。
欲念如同暗渠里滋生的苔藓,在见到天光的瞬间疯长成藤。焦勖猩红着眼忽然发狠般擦拭小腹狰狞的疤痕,直到那片皮肤泛起可怖的紫红。
他俯下身将整张脸埋进水中,沸腾的水浪挤压着残缺的躯体,他在窒息般的快感里看见赵琦扬起马鞭托着他的下颌冲他笑,看见月夜下她绣鞋尖上颤巍巍的东珠,看见自己正跪着为她系裙带,鼻尖离她腰腹不过半寸,却连呼吸都屏住不敢惊动分毫。
"哗啦"一声破水而出,焦勖撑着池壁剧烈咳嗽,水珠顺着湿透的额发滴在颤抖的指节。青石上映着扭曲的倒影,他看见自己泛红的眼尾像抹坏了的胭脂,看见空荡荡的下腹随着喘息在水面漾开涟漪。
指尖狠狠掐进旧伤疤,疼痛却催生出更汹涌的妄念。
他知道他在亵渎赵琦,可即便如此,他仍旧渴望被她宽恕。
焦勖慢慢松开掐着伤疤的手,任血色在温泉水里绽开细小的花。
“郡主,您过目。”
平安起身将默好的药方呈给赵琦,借着递纸的当口偷偷朝正屋张望。
文竹正指挥着曹海几个往郡主屋里搬他家主子带出宫来的一应贴身物件,雕花箱笼上的铜锁在斑驳树影的光晕里一晃一晃,晃得平安心头突突地直跳——郡主未免也太大胆了些,昨儿夜里众目睽睽之下将督公留宿在房中,眼下这一大早的又毫不避讳地径直将督公的贴身物件都搬进她屋里。
平安忽然想起先时陛下一行刚入京时,他私下悄悄向郑秉打听赵琦这位新主子的行事做派时,郑秉说的那句‘咱们这位郡主,可是个离经叛道的主’。
他一直认为郑秉这句未免太言过其实,因此还暗笑了郑秉许久,想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毕竟除了与自家主子的私情稍稍令人咋舌外,同先帝时京中贵人种种放浪形骸视人命如草芥的行径相比,朝云郡主的行事做派实在是再规矩不过了。
而今望着廊下那些在赵琦房门口进出的箱笼细软,回头再看郑秉的那句‘离经叛道’,平安忽地咂摸出了些真味。
素笺上的墨迹还洇着水光,赵琦接过药方,见素笺上一笔端方小楷甚是秀丽,颇有几分风骨,抬眼笑道:“你这手字倒比我们书院的老夫子们写得还漂亮。”
“郡主折煞奴婢了。”平安忙收回目光,面上显出些诚惶诚恐,脸上堆满笑道:“奴婢愚笨,也就这点伺候笔墨的本事,岂敢和涯舟书院有经世济国之才的老先生们相提并论。”
“为何不能比?字如其人,最见心性,你这一手字本就胜过世上许多人。”
赵琦这一声端地是理所当然。
平安怔了一下。
自打八岁那年入宫,听过多少“阉狗”“腌臜货”“下贱的奴婢”,这般带着市井热乎气的、坦坦荡荡不加遮掩的欣赏和夸赞倒是头一遭。
檐角玉磬叮咚,赵琦已垂眸继续审视药方:“这方子是新开的?”
平安定了定神,忙恭声回道:“是新开的,前儿个下朝后左大人又来帮督公诊了一回脉,新添了五分肉桂,一钱附子,说是固本养元,嘱咐还按原来的法子煎服。”
赵琦的目光在药方上逡巡,点点头,指尖自人参、当归、茯苓、紫车河、鹿角胶数味药材上掠过,怪道:分明是一副补气养血的好方子,焦勖服用了也有大半月了,怎么人倒偏还越养越瘦了呢。
赵琦微微蹙眉:“你们督公这些时日一直都宿在东厂?”
平安觑着赵琦的脸色,谨慎回道:“前些时一直都是,岐王的案子牵连甚广,督公奉旨查办,事事都需得亲力亲为,前日回宫同陛下复了旨,后续结案事项陛下已拟旨交由刑部协同三司看办。督公昨日便赶回了宫中。”只是前脚刚踏进宫门,后脚便被您给‘掳’到这庙里来了。
末尾那句诽腹平安自是不敢说出口的。
赵琦不知平安心底的诽腹,只接着又问道:“他在宫外时这药可都有按时服用?”
“都有的,奴婢谨记着郡主的吩咐,督公在宫外公干时,嘱咐了良平盯着早晚按时提醒督公服药。”
平安脑中闪过自家主子愈显瘦削的面容和脊背单薄的身影,这话答得他自己些微有些心虚。
郡主这般看重主子,连现已高居吏部侍郎的左大人都请了来替主子看诊,只主子前些时正同郡主在置气,全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药也都是凉透了囫囵喝的。眼下郡主招他来问这些话,显是看主子颜色不好心下不喜。
贵人们哪个不是喜欢人捧着顺着,欢喜人承他们的情,谢他们的恩。
唯恐赵琦为药的事对焦勖心生不悦,平安顺势替自家主子说起软话,博取她对焦勖的怜惜:“郡主疼惜督公,督公心里喜欢着呢,那些药再苦每日也都欢欢喜喜地饮尽了,只是案牍劳神,一时也难将养,再者督公心底时时记挂着郡主,郡主不来督公纵使心里想得紧也不敢去叨扰您,郡...”
他话未说完,只见赵琦忽然噗嗤一声捂着肚子笑倒在石桌上,把平安笑懵了。
赵琦乐得不行,平安到底是怎么想出那么长一气酸不拉几的词来的,把阿焦哥哥描摹得跟个话本子里耍心机争宠的妖妃似的,还什么‘欢欢喜喜’、‘心里想得紧’,酸得她牙疼。
赵琦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声音里还有止不住的笑颤:“平安,在你眼里,我跟你们家督公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金枝玉叶的王府郡主和见不得光的宦官男宠的关系。
这话打死平安都不敢说出口。
“奴婢不敢妄议主子!”
平安慌忙要跪,被赵琦抓住手臂一把拦了住。
赵琦眼睛里含着笑意,直视着平安的眼睛缓缓开口:“我是真心喜欢焦勖的,在旁人眼里,他有很多身份,心狠手辣的东厂提督,手眼通天的司礼监掌印,荣宠正盛的煊赫权宦、人皆不齿的惑主宠臣,但在我这里,他只是一个叫焦勖的人,焦勖便只是焦勖而已。”
赵琦的眸光太过真诚,她眼中的情感那么坦荡,那么直白,那么无所畏惧。
平安被震慑住,他好似听明白了,又似乎没听太懂。他不懂赵琦口中的真心喜欢到底与从前贵人们施予枕边人的恩宠有何不同,身份地位云泥之别的两个人之间能有什么真情,更遑论这世间真情本就难寻。
可望着赵琦那双无限包容又温柔深情的眼睛,他心底忽地又冒出另一个声音反驳道:不一样的,郡主对主子,同京中从前那些贵人们是不一样的。
赵琦松开手,顺势拂去石桌上的几粒松针,将茶盏往平安跟前推了推,抬手示意他坐下:“再者,咱们商量个事。”
见平安躬身又要行礼,赵琦握着素笺在石桌上敲出沙沙脆响:“坐下。”
平安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语态闲适的赵琦,只得端端正正地重又坐了下:“郡主吩咐便是。”
“往后当值时,若回复我事情,你只同文竹郁离她们一般称呼便是。不是要你坏了宫里的规矩,只是我这个人在陆州散漫随性惯了,我最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的规矩,那些‘奴婢不敢’‘奴婢该死’的话在我跟前通通都不许再提,明白了?”
平安未及听完,慌得又想去跪,被赵琦不轻不重地伸手按住:“跪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
“奴...奴婢不是男儿。”
赵琦把眉一横:“便是女儿家也不许见人就跪。”
平安被噎了一下,跪也不是,坐也不是。
他自幼长在禁宫,尊卑有别是刻在他心里的一道雷池,越过半步便顷刻就会丢了性命,他在宫中见过太多恃宠而骄真就把自己当个人了转眼便一床破席裹尸扔在乱葬岗的例子,便坐立难安地杵在赵琦面前,牙关紧闭,无论如何也不敢放肆。
赵琦看平安那副拘谨又惶恐的模样,心下好笑,又忍不住叹息,这也便是她先前为何一直没提叫他改口的缘故。
“这样,咱们各退一步,人前不拘你怎么说,只私下里你再别左一个奴婢右一个奴婢的,我听得闹心。我祖母常说,主仆情分,在骨不在皮,你心底若敬重我,不在乎少那几句‘奴婢该死’的话。”
“奴...”平安说赵琦不过,颤巍巍地看了眼赵琦,话音在舌尖打了个转,只得改口:“我记下了。”
“你看,也不难。”赵琦笑。
哄小孩似的将两叠茶食也放到他跟前,示意平安喝茶,自己端起茶盏也呷了一口,上好的碧螺春,滋味甚是清淡爽口,与这寺中的拙朴宁静相得益彰。
细细又问过平安许多焦勖的饮食偏好,日常起居习惯诸般事项,赵琦抬眼看看时辰,日头已升得老高,郁离回来说香堂已布置妥当。
赵琦看了眼浴房的方向,稍微有些担心:“怎么这么久还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