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比寒风更袭人的是贪念,比白日更刺目的是人心。
老妇人抱起两个孩子,将手一扬,洒出一把火星,那火星悉数落在产妇的身上和她身下的枯草上,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窸窸窣窣的燃烧起来。
女子被火焰徐徐吞噬,悄无声息,而她身上隐藏的秘密,她为那些修者诞生出的荣耀,都会随着这样的一把火,化为一抔泥,凋零消逝。
她似乎什么都未曾留下,但她又似乎留下了什么,只是无人问津,亦无人为她申诉,可笑的是,长此以往下去便仿佛不该申诉了一般。
老妇人向着烈火焚烧处缓缓的弯腰三拜,而后便抱着孩子走向了庭院,只是这一次她的脚步变得有些颤颤巍巍,想是刚才的烙印仪式耗费了她大量的修为和心神。
那火焰映在萧子岚的瞳孔中,是如此的苍白和讽刺。
院落中一道道人影落下,他们黑巾遮面,通身黑色的夜行衣,若非腰间悬挂着或橙或黄的玉坠,谁又能将他们和那群白绢衣,金丝扣,云头靴的严正修者联系在一起。
为首的黑衣人是慕远珏座下最得力的门徒之一——布迁,是云顶之上最接近赤玉等级的人。
他的视线先是落在两个孩子的身上,而后穿过老妇人望向屋内的方向,声音中夹杂着一丝沙沙的暗哑声,“稳婆,后镇又来新客人了。”
老妇人从头至尾都没有抬头,只是抱着两个孩子的手微微用力,“是,尊使。”
布迁缓缓的向屋子迈进两步,正在他准备抬脚迈出第三步的时候,永夜带着一股绝然的气势从屋内飞射而出,狠狠的插入他即将垂足的落脚点。
夜色朦胧,短刀的威压却没有丝毫削减。
“是永夜!”
“凤倾澄?是传说中的凤倾澄?!”
“凤倾澄怎么来了!”
身后的修者看清了那法器皆是一惊。
修行之人,不会没有听过凤倾澄的名头,当年慕远歌死后,她孤身一人杀上崇华山云顶与慕擎天决斗,大门闭了三天三夜,凤倾澄不见了踪迹,而后云顶发丧,慕擎天归西,慕远珏继位成为新一代的仙首。
原以为凤倾澄就这般陨落在云顶之上,可谁知,两年前她又回来了。
十二年了,凤倾澄的故事多半已成为了传说,曾经的惧怕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减弱,更有消息称,凤倾澄当年与慕擎天对战受了重伤,养了十年才重出江湖,修为已大不如前。
布迁逐渐眯起了眼睛,悬着的脚徐徐后撤到第二步的位置,“原来是熟人。”
凤倾澄走出屋子,淡紫色的衣衫上夹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和灰烬燃烧的炭火味,她伸手一招,永夜便倒飞回她的手中,“一起,还是一个一个来?”
布迁看着她阴冷的一笑,“众人听着,凤倾澄乃我崇华山头号缉杀要犯,凡伤她一刀者可位升一级、自由出入观法阁进修,凡诛她性命者可获赐慕姓殊荣、执掌一方疆土!”
金钱和名利是这世上最容易魅惑人心的催命符,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只需要一个轻轻的助推,便能将人性深处的渴望全盘勾出。
“杀了她!”
只要有一个失智者发声,便像触发了连锁反应一般,众修者一拥而上,向凤倾澄围了上去。
双拳难敌四手,在一众高手的围堵之下,凤倾澄的左臂被划出一道鲜红的伤口,但她仿佛不知痛一般,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仍是死死的守在屋门前,寸步不让。
屋外厮杀声叫喊声阵阵,萧子岚心急如焚,卓雅芠看他一副恨不得冲出去的样子,急忙拦在他身前,“我可不是同你开玩笑哈,你也看见了,外面那帮人挂着的玉没有一个低于黄阶的,别说是你,就算是我这种有修为的,出去也是一个字,死。”
萧子岚:“我知道,你身上就没有能加速人逃跑用的符咒?”
卓雅芠以为他终于开窍了,“啧啧,不容易,咱们兄弟俩这次可真是一条心了!”
萧子岚向他伸出手,“别废话,有多少都拿出来。”
干啥啥不行,逃跑第一名。卓雅芠这些年浪迹在外,逃跑的本事那可是练得炉火纯青。
他从身侧的布袋里一顿摸索,掏出厚厚一沓,如数家珍,“这可是小爷的安身立命之本,只需各取一张贴在脚底板,便可步如疾风,穿林越河啊。”
萧子岚:“能维持多久?”
卓雅芠叹息道:“这就是此符咒的短板啦,每次腾飞只能维持三个呼吸的时间。”
萧子岚瞥了一眼卓雅芠手中的厚度,从中分走一半,他观察了一下屋外的情形,瞅准时机,麻利的将两张贴在脚底,一溜烟的蹿了出去。
卓雅芠都被他这速度惊到了,心道,兄弟不讲武德啊,只顾着自己跑。
可是还不待他想完,萧子岚一个闪身又回来了,不光如此,手中还多了一红一白两个棉布包裹的娃娃。
他不由分说的将红布娃娃塞入卓雅芠怀中,“一会儿记得跑快点。”说罢,又贴了两张符咒疾驰出去。
卓雅芠与怀中的女娃大眼瞪小眼,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却见外面的修者怒吼道:“将孩子还来!”他见卓雅芠怔在原地,便二话不说抽刀向屋内而来。
“我去!”卓雅芠顿时明白了,萧子岚这是想将这群修者分散开来以此减缓凤倾澄的压力,这种拿自己当活靶子的损招,亏他想的出来!
“萧子岚,你个混蛋玩意儿,小爷这次要是活下来,非得每天暴打你一百次不可!”
说罢,卓雅芠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两符咒贴在脚底,与那冲进来的修者一个擦肩,泥鳅一般的滑了出去。
萧子岚和卓雅芠但凡遇到修者就躲,完全不正面接招,像极了耍无赖的刁民。
然而这种局面并没有维持太久,符咒说到底只是辅助修者施法的物件,与人家实打实的修为比起来,差了可不是一星半点。
这次来的若是普通修者也就罢了,可他们偏偏是黄玉和橙玉的精锐,这种雕虫小技也就只能唬得住他们一时。
说时迟那时快,卓雅芠正低头贴符咒,便被一个修者出刀拦下,不过两刀就将他斩落在地,卓雅芠眼看躲无可躲,一把将怀中的女娃塞到修者身上,“哎呀,还你还你!小爷不要了还不行?”
修者接过孩子,先是一愣,而后将孩子抛还给稳婆,又向卓雅芠杀来,卓雅芠趁机早就贴好了符咒,一个滑行险险躲过。
而相比之下,萧子岚这边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他被两个修者逼到了墙角,额角的冷汗顺着颊边淌下,凤倾澄远远的看到他情况不妙,刚想过来施救,便被布迁一个闪现拦住了去路。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从天而降一个黑衣人拦在萧子岚身前,将那两柄刀强硬的挑开,带着萧子岚飞身而起落回了屋内。
凤倾澄观那身形,心道:居然是流景,他怎么会在此处?
跟着流景一同来的,还有一批黑衣人,他们同样是黑巾遮面,身着夜行衣,只不过腰间没有佩玉。
流景将萧子岚安置好,开口道:“不要再以身犯险,余下的事情交给我们和凤主。”
突如其来的反转,萧子岚抱着白布娃娃退后两步进了屋内,这时又有两个黑衣人上前来将他护在身后。
搭救他的人是谁,他不得而知,但他明显的知道,这两拨黑衣人不是一伙的。
“前镇有火光!”不知是谁叫喊道。
只见东边不远处,一条火舌席卷而起,将暗夜的墨色烧的像一块探入熔炉的铁器。热浪的气流借着风势袭来,整座院落的温度明显升高。
这样的火势,怕是早已将整个前镇悉数吞没。看那风向,大火烧到这里不过是时间问题。
布迁暗骂一声,“混账!”
由于另一波黑衣人的加入,眼前的局势已经有逐渐失去掌控的迹象,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崇华山的求救信号,对着头顶的天空发射而出,烟花裂开一个巨大赤色花瓣,而后缓缓消散。
他在叫救兵!
凤倾澄眸子一沉,永夜在手中飞快的一旋,布迁虽极力躲闪,仍是被削掉了一根大拇指,顿时闷哼一声,双眼血红。
卓雅芠眼看两拨人开始对打,发觉屋内最是安全,便一路小心躲避刀剑,闷着头跳了进来。这一跳,却险些撞上另一个颤巍巍的身影,抬眼一看,竟是那个抱着女娃娃的稳婆。
稳婆无意与他争辩,抿着嘴跑向萧子岚,双膝一沉跪在了他的面前。
萧子岚急忙搀扶她,“婆婆这是何意?你快起来。”
稳婆执拗的向他低头一拜,“公子,可否答应老身一个不情之请。”
萧子岚见她态度坚决,便道:“婆婆请讲。”
稳婆:“这镇子本就是一个不祥之地,落到今日的地步是人祸亦是天意,如今唯有这两个血脉留存。公子有人相护,又是良善之人,老身想将这两个孩子托付于你。”
卓雅芠急道:“你明知道崇华山想要这两个孩子,为何要把这烫手山芋扔给我们?”
稳婆:“公子说的对,算是老身的私心吧,我不忍看着这两个孩子再沦为他们作恶的工具。”
卓雅芠:“萧子岚,你可想清楚,要是带走这两个孩子,崇华山定会追杀我们到天涯海角的!”
萧子岚看着稳婆的眸子,顿了片刻,他对着稳婆单膝跪下,将她怀中的红布女娃接过,道:“好,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