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睡的结果就是,晏景行半夜忽然睁了眼。御寒丹功效已过,他适应了载雪楼的温度,满院子闲逛,意外看见一条通道,顺着进去,不一会儿,进入一间冰室。
冰室内一地散乱的铁链,门旁有一处开关,晏景行推上去,门缓缓打开,竟是谢怀玉第二次出手救他的地方。
原来那天,小琢是从这里出去的。
晏景行回头,眼神深似寒潭,他望着冰室,意识到它的作用。
含冰蛊犯的时候,小琢会一个人待在这里熬过去。一月一次,一年十二月,足足两百零一次。
算下时间,快到七月了。
晏景行说什么都不愿离开,赖在了载雪楼,求知若渴地向谢怀玉请教修道功法。
才听新蝉叫暑热,又闻金桂满室香,不觉已过三月,纵是蓬莱仙境,也有了淡暑新秋的意象。
三月里,晏景行每逢初三,不让谢怀玉出去,在人疼痛时,以法术护住。跟山洞那次不一样,这几次他头醒目清,体内奇异之感一丝未忘,一丝未漏。
谢怀玉似病草萋萋遇暖风,竟还有几分力气睁眼。蛊痛不比以前切骨钻心,他手指弹动,拉住了晏景行的衣衫一角,张嘴却无声。
晏景行心思百般玲珑,万般剔透,看出他的担忧,按住他手道:“我没事,小琢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吸取你的灵力,你难受吗?”
他抱着谢怀玉,见他摇了摇头,知道自己并非吸取了他的灵力。
那是因为什么?
晏景行倏地想到了那枚玉佩。他有心探究玉佩的来历,可它本身出现就是一桩奇事,想要查,怎么查,都茫无头绪。
不过,总算有一件事确定。虽然尚不知缘故,但他的确能够缓解小琢的含冰蛊,不仅如此,甚至还能炼化蛊气为灵气,三次蛊发下来,他已经到达元婴期,隐隐要往化神阶段去。
含冰蛊结束后,晏景行烧了热茶放在床边柜子上。这段时间,他又陆续做了几件家具,院子里甚至安置了秋千、藤椅。
半年的听学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大半,十一月中会正式结束。这天,晏景行在院中席地而坐,驱使灵力往人堆里扎。颜文渊教过开根的心法,未达筑基之前,他曾一宿接一宿地尝试,总不能突破。筑基之后,反而没想起来,今日正好有时间。
心法不算难背,不外乎是“三根六慧,灭欲存戒”之类的口诀,翻来覆去默念即可。
浓郁的眼睫掩盖住黑亮的眼珠,神识化作一缕灵力,如同蜗牛伸出触角,带着孩童的好奇,一寸寸靠近外物。
初次成功开根,晏景行惊喜地操纵灵力前行,如烟丝飘进卧房,停在正埋头书写的谢怀玉肩头,轻摇灵力末端,如同摇晃并不存在的尾巴。
谢怀玉眼眸微垂,瞟了一眼左肩,不为所动。
晏景行一会儿贴在他耳根轻语,一会儿落在他笔尖打滚,温存了几刻,闲不住脚地跳开,继续往四周探索。
这种感觉就像是人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身体不动如山,灵魂漂泊万里。不过现在说漂泊万里,还有些太早,他顶多能漂泊几百米。
绕过窗台,灵力贴地而行,震得梨树一阵隐颤。神识回到躯体那刻,晏景行记起,明天就是谢怀玉十七岁的生辰。
未及天明,晏景行蹑手蹑脚起床出门,到饱了殿做长寿面。
食修弟子目睹晏景行麻利地做完一碗面,还没来得及问话,人丢下一句谢,便端着碗匆匆走了。
到载雪楼时,碗顶热气还没散开。晏景行献宝似的走进屋,唤醒谢怀玉:“小琢,起来吃面了。”
谢怀玉从他出去就有意识,只是没作声。他坐起身,看向桌面,走过去问:“你拿来这个做什么?”
晏景行跟着坐下,止不住握着双拳上下击打空气:“今天是你的生辰,我都记着呢,这是我特意给你做的长寿面,尝尝好不好吃?”
谢怀玉拿起筷子,不慌不忙地吃面,边吃边听见晏景行着急地补充:“哎呀我忘了说,这面不能咬断,得吃一整根才好。小琢你别急,慢慢吃,千万别断。”
一直到谢怀玉完整地吃完一筷子面,晏景行心里的石头才落地,他嘴角盛着秋水般的柔情,一双积年不沾风情、远看迷魂近看失神的风流眼,眨也不眨地注视着谢怀玉。情到浓处,未免口无遮拦:“我姐姐说,生辰吃了长寿面,就能长命百岁,无病无灾。以后每次生辰,我都给你做长寿面吃。”
谢怀玉握筷的手一僵,一时失力,口中的面条断成两截。
晏景行说到害羞处,垂眸不敢视人:“小琢,我会......一直对你好,不会像你家人那样偏心。不管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全部都只给你,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走路,睡觉,做任务。刀山火海,我都陪着你。我现在已经是元婴了,剑法心法都熟记于心,不会给你拖后腿。小琢,我......”
话音戛然而止,晏景行不经意抬眼那一刻,表露真情的羞涩霎时静滞成无措。
谢怀玉哭了。
他的眼泪跟他的人一样,晶莹剔透的外表下,蕴含着常人不能承受的分量,一颗颗砸进碗里,被距离劈成几半。
他落泪的时候没有声音,似乎一贯如此。开心,悲伤,愤怒,都只在无人在意之地,独自无声品尝。
此刻的泪珠,好似开天辟地的金刚不坏之锤,一下下砸坏了晏景行血肉铸成的心脏。
许久,晏景行才从慌乱中找回言语,像是解释,又像是询问:“别哭......小琢,我,我是想哄你开心才这么说的。我惹你伤心了吗?对不起,你、我......”
他不明白,他做的都是对人好的事,怎么反而得到的却是眼泪?
谢怀玉静静的,只是流泪。两行清泪滑到腮边,像玉门悬挂的珠帘。晕染开的水墨色眼眸,在泪水里一遍又一遍洗涤,清楚地映出眼眶一抹窄窄的红。
晏景行哑然失声,眼中泪是心中刺,泪中哀是积年悲,他在水可比镜的审视下,无师自通地读懂了谢怀玉的眼泪。
不曾深思熟虑,凭一腔良善与热意关心我时,你心里在想什么?
我可怜,我心疼。
只是身寒体冻之人,以火暖之即可,如获新生。然而心寒骨冻之人,触火如刀割剑削。烧脱了一层皮,见其中鲜血淋漓。
谢怀玉就像是高山终年不化的晶莹雪,突然碰到一团火,哪怕只是远远挨着,第一感觉不是温暖,而是疼痛。他忍着疼,默许晏景行的靠近,以为会被慢慢融化,谁知火势迅猛地张开火舌,让他从蕉鹿自欺中醒来,不得不面对一切。
他以为不在意的,只是假装看不见。他亲身经历的,只当做一场梦,如同蕉叶下的鹿。杀死它的人,忘了它是否真的死了,它自己却以为自己还活着。
香消烛暗,剩了一半的长寿面早已坨了。晏景行摇头,簌簌甩下几颗泪。平生第一次经历情之一事,不得要领,自己脸颊挂着泪,却从袖中扯出余香未尽的手帕,轻轻抹去谢怀玉腮边久挂的冰冷珠帘,轻声道:“早知道会伤你的心,我就忍住不说了。小琢,你以后还跟我说话,还搭理我吗?”
他一五一十地坦白,岛主传话,见谢狂疏,知道含冰蛊,所有事,不管轻重大小,都详加道来。
谢怀玉平静道:“你都知道了。”
晏景行道:“我宁愿不知道,也好过关心则乱,害你生辰难过。不对,我,我还是要知道的。倘若我对你一无所知,就不能做到恰合时宜的关怀。只是这次......说的时间不对。”
谢怀玉手指划过眼尾,脸上泪痕干净,神色收回,又成了那个只可远观的少岛主。他走向内室,回头道:“你不是想看吗?过来吧。”
晏景行脚步不听使唤地走近。到了内室,谢怀玉以灵力作灯,照明了眼前一方。
内室不大,长不过三四米,宽约莫两米,中间摆着一个木头盒子。
只是这盒子,说是盒子,倒有些别扭。没有哪个盒子的盖子是三块拼凑的,底下同样是三块,前端刻着一个“寿”。
晏景行后背一凉,这分明是个棺材!
不过尺寸过于小了。他在心里比了比,刚好能装下一个......婴儿。
山倾颓,水倒流。
十六年前,九月十七,蓬莱仙岛岛主之妾虞映兰,临盆在即。
万里彤云密布,云势磅礴,如龙似凤,乃祥瑞之兆。头一个生出来的,是名女儿。落地的刹那,天边响起一记凤鸣,好似烈火烧了半边天。
谁知第二个孩子无所动静,接生的宫女面上不显慌乱,拧毛巾的手却颤抖不止。床帘外,九名宫女各施灵力,以保虞映兰精力充沛。
外面狂风紧起,不一会天与山银色相连,玉碾乾坤。
虞映兰双目涣散,手指缓慢地在床边画了几道符号,被宫女看见,连忙阻止:“夫人,切莫动用灵力!”
虞映兰坚持画完,片刻后,瞳孔闪了闪,竟欲起身捂住肚子,冷汗连连好似瀑布:“不!不生......我不......”
接生的宫女脸色一变:“夫人,孩子就快出来了,不能不生啊!”
谢望归守在殿外,听到纷乱,唯恐出什么岔子,忙叫门口的宫女去问。
宫女回来道:“回禀岛主,夫人突然说不生。”
谢望归心里一紧:“赶快催她们把孩子接出来。”
宫女进去不久,柳絮般的雪花已似鹅毛,殿中迸出一道耀世入泽的赤光,婴儿啼哭声回荡殿内。
“恭喜岛主,恭喜夫人,小公子乃天灵根,天生仙骨,成仙指日可待!”
虞映兰听完这话,脸色一下灰败,气息减弱,偏头看了眼身边的双生子,咬牙道:“谢望归,你、你好......”
话未尽,她眼中霎时失去光彩,嘴角溢出鲜血,用最后一丝余力遮住了孩子的眼,仰头一倒。
宫女上前一探,浑身气息了无,金丹碎裂,灵脉皆断,已魂归九泉,无力回天。
殿内惊呼声,呵斥声,一浪压过一浪,床边两名婴儿,不约而同抓住了母亲的手指,在这喧闹中,不哭不喊。
虞家人接到丧讯的第一时间赶到蓬莱,强势地接走了虞映兰。那两名孩子虽然也想一并带走,但于情于理,他们没有权力,只好作罢。因这件事,虞映兰在蓬莱的葬礼并未大操大办,两名孩子都养在了岛主夫人任月阳膝下。
十月初三,占卜显示,移花接木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