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玉低头喝着糖水,闻言看他一眼:“我好像,看见了。”
“你肯定看见了。”晏景行撑着下巴,盯着他,“小琢,上次我去找你,你不在家,我走时给你留了信,你也没回。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去找你?”
谢怀玉把碗轻轻一推:“喝完了。”
晏景行往他手里塞了块酸枣糕,眼巴巴看着他。
谢怀玉两肩微微一垮,似在心里叹了口气:“不是。载雪楼太冷,少有人耐得住。”
“我就可以。”晏景行脸不红道,“我上次去没觉得冷,只是被什么困住了脚,进不去。”
谢怀玉没揭穿他,进不去是因为载雪楼感应到他忍耐到极致,对他的一种保护。
吃饱喝足,晏景行如胶似漆黏着谢怀玉,随他回了载雪楼。面不改色进入楼阁,一路忍到卧房,本想作势挨床坐下,扯点被子御寒。谁知打眼一看,一屋萧萧凉凉。靠窗横一书桌,桌下立一圆凳。倚墙置一冷床,被褥皆无,床脚竖着一堵木质衣柜。
卧房内,还有一间漆黑无光的内室。晏景行看了两眼,隐约见什么东西摆在地上,轮廓四四方方的。
“小琢,你家好干净。”他走到窗边,梨枝差点戳中鼻尖,垂眸看见窗台,莞尔一笑,“原来你把石头冻在这儿了。”甚至石头边,还攀附生长着一株仙草。
谢怀玉自晏景行进到屋内,浑身没有一处自在。空荡荡的房间,招待人的桌椅茶水都没有,称得上“家徒四壁”。他目光落在书桌处,拖过来那张圆凳,语气平稳:“你坐这个。”
晏景行正要坐下,见谢怀玉还站着,私心又起,笑道:“你坐,我试试你的床。”
谢怀玉伸手要拦,他动作快一步地躺下,旋即“啊呀”一声,翻身滚到地上。
“好疼!”晏景行手掌飞快搓着肩上骨头,挺着胸膛,身体张成一把弯弓。
谢怀玉的床质坚硬,性寒冷,晏景行身上没有赘肉,骨头又硬,一沾床像是兵剑相见,硌得他骨头压着肌肉,犹如锋利的石锥扎进肉里。
“别动。”谢怀玉手掌准确无误地贴到他肩膀痛处,揉缓痛意,“屋里没什么好看的,按完你就出去吧。”
肩上触感清晰,晏景行全身一僵,木头墩子似的蹲在地上不敢动,一点红从耳根起,顺着脖子蔓延上脸。
“好了。”谢怀玉收手,“你可以出去了。”
晏景行晃着肩膀,瓮声瓮气道:“好,那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
见他走出卧房,谢怀玉暗自捏紧发热的掌心,刚松了口气,晏景行忽然折返回来,从身后一拍他肩:“小琢,明日记得给我开门!”
谢怀玉若有尾巴,此刻定是吓得炸开了毛。好在他背对着晏景行,转身时神情波澜不惊:“知道了。”
林伯刚抬着一根木头回家,发现墙边堆着的木头被拿走了。
“晏景行,你拿我木头做什么?”
一回到安陋居,晏景行便迫不及待脱了外袍锯木头,听见林伯的话头也不抬道:“我打算做一套新家具。”
林伯看了看院子里的桌椅,的确陈旧得有些年头了:“好,辛苦你了。”
“不辛苦。”晏景行笑呵呵道,“林伯,你帮我刻下花纹,弄得漂亮一些。”
林伯放下木头,脖子上搭着的汗巾抹了把脸:“弄那么精致干什么,能坐就行。”
晏景行不愿意:“送人当然得送最好的,何况是少岛主。”
林伯神色一僵:“你要送人?”
“不行吗?”
“送人自己砍去。”
晏景行好说歹说,就差没撒泼打滚,才让林伯妥协。修仙之人过了筑基,不再需要睡觉。夜里或打坐或冥想,争分夺秒地练心法。说是夜,其实院子里朦朦胧胧,映着昏光。晏景行在昏光下,一刻不停歇。光线明亮之际,做好了一张桌子,一张圆凳,两把椅子,一张放茶壶的托盘,以及一盏花盆。
他扒在林伯窗口,叩叩敲道:“林伯,我记得你有一套没用过的茶具,能不能借花献个佛?”
林伯翻了个身不耐烦道:“拿了赶快走!”
晏景行忙道:“谢谢林伯!”
他一人扛这些东西,轻松得像提着两捆干草,健步如飞到了载雪楼。
谢怀玉于卧房打坐,檐下风铃轻响,他眼睫颤动着睁开,灰眸划过一丝光亮,起身去开门。蓬莱清晨的阳光青碧无暇,晏景行眉眼湿润,额头挂着晶莹的汗珠,乌黑的眼睫缕缕成簇,背光看着谢怀玉时,五官笼着一层薄如蝉翼的光纱,笑容却清晰无比。
“小琢,我今天自己带了椅子来。”
他侧身避开谢怀玉,到卧房后,把桌椅摆好,茶具擦净,石头跟仙草丢进花盆里。添了几样东西,屋内瞬间有人气不少。
比起在这个过程中无措旁观的谢怀玉,他自在地像是主人家,收拾完坐在椅子上,前后晃了晃,确认牢固稳当,起身把谢怀玉按在上面。
“怎么样,还不错吧?我专门给你做的,高度特别合适。”
椅子磨得一尘不染,光滑如镜,谢怀玉坐下,晏景行握住椅背转了个方向,正好对准窗台。他过去拨开那几根寒枝,阴暗的屋里斜进一束光线,尘埃在光中忽上忽下地飘浮。
谢怀玉目不转睛望着那光束,心跳加快,彷佛感到一点似有若无的温度,正化作光线,丝丝缕缕往他心腔里钻。他眨了眨眼,才找回思绪般开口:“这些,是你做的?”
晏景行笑着“嗯”了一声。
“很厉害。”谢怀玉手掌抚在椅把上,前后滑了滑,“你家里,是做木工的?”
晏景行道:“我就当你夸我了。”
他走的时候带了一把林伯的茶叶,端着茶壶出去找水源,回来后用灵力煮沸,倒了两杯茶放在桌上。
“小琢,喝茶。”
谢怀玉转过椅子,指尖伸过去时,热气迅速缠绕上他的手指:“谢谢你了。”说完,他低头饮茶,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蒸得他神情也看不清。
晏景行两指轻端茶杯,手腕微翻,眼睛却没从对面的人身上离开,似笑非笑道:“口头谢吗?”
“什么?”谢怀玉顿了下,抬头问,“你想要什么谢?”
茶杯轻盖,晏景行手指点着桌子,思考道:“你那间内室是什么样子的,我能看看吗?”
谢怀玉眼神倏地黯淡,低声道:“不能。”
晏景行最看不得他这模样,赶紧道:“我没说一定要看,我就是好奇,不看也没什么大不了。那我想在你这儿多待会儿,行吗?”
谢怀玉看他一眼,手上力道加重,喝了口茶:“你想待就待,只是待久了,恐怕身体受寒。”
晏景行声音小了些:“我不是说现在,我的意思是,我晚上,能在你这儿睡吗?”
“咳咳!”谢怀玉被他的话呛了一下,下意识问,“为什么?”
晏景行眼中流露出一丝羡慕:“小时候,别人家的孩子都能去朋友家睡,我姐姐管的严,从来都不让我去。所以,我从小就有个心愿,就是在朋友家里睡一次。虽然你对我而言,并不是朋友,但是小琢,你肯定会替我实现这个心愿的,对吧?”
谢怀玉一瞬间心摇意乱,猛然意识到一件被自己忽略的事。
晏景行曾说他心悦蓬莱仙子,可后来又知晓了“蓬莱仙子”就是自己。那时他说了什么?
想起来了。
他说:“小琢,你不要害羞,不管你什么样我都喜欢。”
谢怀玉如临大敌,慌乱地站起身,茶水洒了一桌,溅湿了衣袖。
“小琢,没烫到吧?”晏景行抓过他的手,掀开袖子呼气,吹了半天,才发现握着的这截手臂白皙得看不出一丝红痕。他不着急放下,反而捧着谢怀玉那只玉雪皎洁的手,反反复复端详,恨不得把手掌的纹理都刻在脑中。
谢怀玉视线虚落在他鬓边,不看他的眼,收回手往旁边走:“你习惯就行。”
下午两人结伴去云松书院听学,结束后晏景行让谢怀玉先行回去,自己偷偷去找了连长机,问他要御寒的丹药。天狗之逐后,弟子们纷纷将猎得的妖丹,兑换成丹药,连长机大概换了不少。
连长机一脸古怪道:“你热糊涂了,大暑天要御寒?”
晏景行将载雪楼一事跟他说了,嘱咐他别往外说:“那里太冷了,我怕被小琢看出来。你没有的话,我去找思涯。”
连长机道:“别去了,思涯把那些丹药全都换成了银两,托寄回家了。”
晏景行皱眉:“他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怎么需要这么多钱?”
连长机压低声音,左右看了看道:“思涯来自哪个州,你忘了?”
“琼州啊。”晏景行说完,倏地想起琼州是个什么地方,喃喃道,“我竟忘了,难怪他这么拼命。”
琼州在九州中,以穷山恶水出名。当地恶霸横行,掌握一方铺子田地,一群酒囊饭袋拉帮结派,别说横行霸道,就是草菅人命也无人敢管。年轻女子最大的希望就是嫁出去,再不踏上那片土地。
因酒汉醉人常无理闹事,当地百姓几乎天擦黑就闭门熄烛,小儿禁哭。陆思涯从那里来到蓬莱,家中若无其他青年壮力,恐怕父母的日子不会好过。
连长机进屋拿了丹药:“我这儿正好有御寒丹,你先拿去用吧。不过,我有一事问你,你为何处处向少岛主献殷勤?你二人的渊源,我虽然看在眼里,有所猜想,但还是想听你亲口说。”
晏景行捏着丹药,语气无一丝玩笑:“你看见的是什么,就是什么。我对少岛主,其心如其行。至于蓬莱仙子,本就是一个误会。”
“我知道了。”连长机点头,忽然叹了口气,感慨道,“你这算是,修仙修成上门女婿吗?”
晏景行面上一热,正觉害羞,想起什么,脸上温度骤降,冷哼一声:“也不是什么人都配。”
他话未说尽,连长机听出几分隐情,没有追问。
“小琢,”晏景行谢过连长机,匆匆回到载雪楼,敲门前吞下了御寒丹,“我来了。”
床榻上多出一床棉被,谢怀玉心虚地收回整理被褥的手:“我拿了被子。”
晏景行道:“我看见了。”
谢怀玉问:“现在,睡吗?”
晏景行看了眼窗外,这么早,他本来还想去院子里逛逛。不过,小琢既然这么问,说不定平时就是这个时间休息。
“好啊。”他点头,分外善解人意道,“现在就睡。”
谢怀玉手指一打,窗外天色渐变阴晦,门窗自动紧闭。晏景行无从下手地站在床边,动作缓慢地爬上去,旋即打了个滚,紧紧靠着墙,身体僵硬得好似刚从土里挖出来。他目不斜视,彷佛要把头顶的墙壁盯出一个窟窿。
旁边飘下来一股冷淡的无名香,晏景行深吸一口气,心脏贴着他胸口乱跳,不敢转头看谢怀玉,担心心脏控制不住蹦出来把人吓到。
“晏如。”谢怀玉安静了片刻问,“你很紧张吗?”
晏景行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没啊,我、我是开心,愿望实现了。”
谢怀玉微微偏头:“那你怎么在发抖?”
晏景行:“......开心得快哭了,我在憋眼泪。”
一块手帕递过来,谢怀玉轻声道:“想哭就哭吧,用这个擦。”
“其实我有......谢谢。”晏景行接过手帕,似嗅非嗅地捂了下高挺的鼻梁。
谢怀玉同样正躺,身侧不属于自己的呼吸声时轻时重,他强迫自己闭上双眼。失去视觉,听觉和触觉愈发清晰,一点细微的动静,在黑暗中不断放大,填满了整间屋子。
身旁的呼吸声渐渐与自己的呼吸声殊途分道,意识到谢怀玉睡着了,晏景行紧绷的全身和神经,一寸寸,一条条地放松,就像蜷缩的枯叶,舒然回春。他支起胳膊,探身看见谢怀玉睡颜恬静,无声轻笑了一下。
在这样安静的氛围里,晏景行竟也泛起困意。他阖眼,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想起上一次两人共处一室,还是在山洞。
那段时间他其实也有些记忆模糊,但就在此时,他脑中灵光一闪,想起在给小琢化冰时,他为了解渴,喝了......
晏景行双目瞪圆,霎时睡意全无。羞意从胸膛涌到头顶,他像只煮熟了的螃蟹,缩在被子里。明明很想唾弃自己,但一想到与小琢有了肌肤之亲,嘴角怎么也放不下。
小琢没说错,他果然浪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