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手机,程唯走到病房窗前。夜空中的星星被城市灯光淹没,只有最亮的几颗顽强地闪烁着。他突然想起邓寄曾说过,在他眼里,每颗星星都有独特的颜色脉动,像是遥远的心跳。
继父在病床上发出含糊的声音,程唯走过去,发现病人浑浊的眼睛正盯着他,嘴唇颤抖着试图说话。他弯腰凑近,听到一个模糊但清晰的词:
“画……”
程唯僵住了。继父从未认可过他的艺术,甚至从未用这个单字称呼过他的爱好。现在,在这个被疾病击垮的身体里,是什么让那个固执的灵魂终于承认了这一点?
他慢慢从包里拿出素描本,翻到最近的画作,为邓寄设计的装置修改图。继父的目光落在纸上,右手指微微抽动,像是要触碰那些线条。
程唯不确定这是医学上的巧合还是真正的认知,但他轻轻握住那只布满针眼的手,把素描本放在床边。窗外的星光依然微弱,但此刻,他心中某种冻结已久的东西开始悄然融化。
计程车停在仓库门口时,程唯的胃部紧绷得像一面鼓。两周的医院陪护让他精疲力尽,右肩上还残留着继父抓握时的钝痛,那个曾经强势的男人现在连吃饭都需要协助,却在程唯离开前死死抓住他,含糊不清地重复着“画……好……”。
程唯付完车费,抬头看向仓库。从外面看一切如常,锈迹斑斑的铁门紧闭,高窗上积着厚厚的灰尘。但门边的电子锁闪着绿灯,显示有人在内。
他输入密码,听到锁芯转动的轻响。推开门的一瞬间,程唯屏住了呼吸。
仓库内部焕然一新。《色彩频率》的环形装置被拆解成几部分,整齐地排列在中央工作区周围,每个组件都贴着手写标签。墙上挂满了设计图和测试数据,按时间顺序排列,像是一场思维进化的展览。最引人注目的是角落里的一个小型投影仪,正将程唯的素描作品循环投射在空白墙面上,那些他在医院期间发给邓寄的草图和涂鸦,现在被精心整理、数字化,甚至配上了背景音乐。
邓寄背对着门坐在电脑前,头发比两周前长了些,在后颈处卷起细小的弧度。他穿着程唯从未见过的深绿色衬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右手腕上的装置闪烁着稳定的蓝光。
程唯轻轻关上门,金属铰链的吱呀声让邓寄猛地转身。眼镜片后的眼睛睁大了,嘴唇微微分开,像是要说什么却又哽住。
“我回来了。”程唯说,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异常响亮。
邓寄迅速摘下耳机站起身,动作太急以至于椅子向后滑出一段距离:“你父亲……?”
“稳定了。”程唯把背包扔在沙发上,上面还沾着医院的消毒水味,“物理治疗要六个月,但医生说恢复情况比预期好。”他走向装置部件,手指轻抚过那些标签,“你一个人拆装的?”
“张可妮帮了忙。”邓寄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电脑屏幕的光,“新加坡展很成功。评委会给了特别创新奖。”他指向工作台,“奖状和评委意见都在那里。”
程唯翻开文件夹,里面不仅有官方文件,还有邓寄手写的技术改进笔记和观众反馈分析。最后一页是一张照片,邓寄站在装置旁,身边空出一个明显的位置,仿佛在等待什么人填补。
“你留了我的位置。”程唯轻声说。
邓寄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是我们的作品。”
程唯突然注意到工作台下方的一个纸箱,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十个饮料瓶,全是他喜欢的柠檬苏打水,空了的和没开封的各占一半。
“你喝了我的存货?”他忍不住调侃。
邓寄耳尖微微发红:“实验需要补充糖分时……偶尔。”
程唯大笑,两周来的疲惫似乎一扫而空。他走向装置核心部件,发现邓寄不仅实现了他的所有设计建议,还做了额外优化。那些看似潦草的医院草图被精确还原,甚至超越了程唯最初的想象。
“决赛前我们还需要调整什么?”程唯问,手指描摹着装置边缘的曲线。
邓寄走到他身旁,保持着一臂的距离:“传感器灵敏度需要再校准一次。还有……”他犹豫了一下,“我添加了一个新模式。专门为感官敏感人群设计的。”
程唯转头看他:“比如你?”
邓寄点点头,眼镜滑到鼻梁上,露出那双异常清澈的眼睛:“测试数据显示,约3.7%的观众有不同程度的感官处理差异。常规模式对他们来说太刺激了。”
程唯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是邓寄第一次主动为“像自己这样的人”设计功能,而不是勉强适应所谓“正常”世界。他想起医院里继父含糊的“画……好……”,两个破碎的人开始接纳自己的瞬间竟如此相似。
“太棒了。”程唯轻声说,“我们该试试效果。”
邓寄递给他一个传感器头带:“你先。我需要基线数据做对比。”
程唯戴上头带,站到装置中央。熟悉的嗡鸣声响起,光纤开始流动变幻。与离开前相比,现在的光线更加柔和,像是透过水面看到的阳光,带着梦幻般的质感。他闭上眼睛,让思绪自由流动,医院走廊的消毒水气味,母亲红肿的眼睛,继父颤抖的手指,还有那些深夜收到的、来自新加坡的简短消息……
“程唯。”邓寄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看这个。”
程唯睁开眼,发现周围的光线凝结成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色彩,像是朝霞与海水的混合体,温暖又带着某种深不可测的神秘感。它随着他的呼吸微微波动,仿佛有生命一般。
“这是什么情绪?”程唯着迷地问。
邓寄盯着数据屏幕:“系统标记为复合型情感。混合了思念、希望和……”他停顿了一下,“归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