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二十一年.初冬
卯正时刻,江鹤雪被亥月末的初雪冻得睡意全无。
她索性裹上薄氅,敞了千香坊的门接客。
门帘刚挽起半边,街角,一辆奢华的金丝楠木马车便映入眼帘。
月白云锦车帘,金线绣鹤纹,琼花金铃映着树梢新雪,在初冬晨曦里泛起冷润光泽。
街巷里早食铺陆续开张,青白烟雾里,街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马车上却始终无人下来买早食,唯金铃被晨风吹动,响音清越。
江鹤雪挽起另外半边门帘,燃上香炉,见那马车依旧停在街角,不禁咕哝出声:“兴味别致的贵公子……”
京都城内布局,东富西贵,南贱北贫,打眼一瞧这辆车,便知主人应当住在城西,到她所在的北三街,须得绕半个京城。
北三街的早食闻名京城,素日也确乎有显贵人家的下人来采买,但主子亲自来——来了还不下车吃的——她头一回见。
花农挑着担子路过,江鹤雪照例拿一文铜板买了朵紫红的牵牛花,簪在鬓边。
布衣百姓也有为生活增色的兴致。
“唷,江娘子,这大清早的簪花,是眼巴巴等谁呢?”隔壁卖肉夹馍的李婆讥诮着打扰了她的好兴致。“户部那位周公子得有三五日没来你这千香坊了吧?可惜唷,贵人的外室也不是想做就做的!”
江鹤雪扫着门前的碎雪,并不接茬。
李婆喋喋不休:“要我说,你找你弟弟,与其靠这香铺讨好贵人打探消息,不若进青楼接客呐!总归做的都是同一档子事儿,直接进青楼,还省一笔盘香铺的银钱……”
“是咯,以江娘子的容貌,做个头牌都绰绰有余!”早食铺上有客人望向江鹤雪,附和。
门前扫雪的少女已是桃李年华,柳眉弯弯,一双透紫的丹凤眼,眼尾上挑如钩,雪肤红唇,乌发被银钗松松挽起,露出细腻如羊脂的颈。
鬓边一朵盛放的紫红牵牛花,更衬她容貌娇媚明艳。
江鹤雪扫净门前雪,将扫帚立在一边,依旧不答,视线却飘飘悠悠,又回到了街角那辆马车上。
这人,应当比她上一个目标,户部侍郎之子周孺,更有权势。
周孺找不到弟弟,他呢?
“不必强求,毕竟走散时弟弟年幼,你父亲也是个权势滔天的,若叫他发现你还活着,再惹祸上身,划不来。”对面水豆腐铺的柳嫂支着摊子,柔声劝慰。
“辗转逃了十余载,镇北侯若还记着我们,何至寻不着。”江鹤雪到柳嫂摊前买了碗甜口的水豆腐。“我亦不能放弃。”
“弟弟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
柳嫂没有再劝,江鹤雪慢条斯理用着水豆腐,余光悄悄打量着那辆华贵的马车。
四匹雪白骏马引着马车,车头缀着一枚白玉镶金令牌,刻着“恒安”二字。
恒安王……当今圣上唯一的皇弟?
传闻里使得一手精妙绝伦的卦术,清冷疏离的恒安王沈卿尘?
不知为何,她总觉着这名号有些熟悉。
江鹤雪好笑地摇了摇头,心中已生退意。
便是要结识王公贵族,恒顺帝也有五位尚未婚配的皇子,她何必去攀折这朵可望不可即的高岭之花?
自寻难题。
-
车帘忽然被一柄白玉折扇拨开。
一只绣云纹的皂靴率先踩上地面,其上月白锦衣绘水墨青竹,白玉腰带镶金边,勾勒出青年挺拔清瘦的身形。
江鹤雪视线继续上移,手上汤匙一顿。
款步而来的青年容色清绝,琥珀色的桃花眼,眼型温柔,神色却疏离,唇是绯色,肌肤是冷白,半散在肩头的发是乌黑。
比树梢新雪更为干净的人物。
在喧闹的街巷里,愈显清冷高华,若谪仙降世。
只是……这人,怎的有些眼熟?
江鹤雪来不及回忆清楚,便被柳嫂的闺女阿鱼扯了一把袖缘,紧跟着众人行礼。
“免礼。”他嗓音清冽,似冷泉撞击碎玉。
江鹤雪直身时,斯人已站在她面前三步,乌浓眼睫微垂,细细打量着她。
“小女子见过恒安王殿下。”她只得又行礼。
手腕被白玉折扇抵住。
“不必同我拘礼。”沈卿尘的音调被刻意放温。
江鹤雪怔然抬眸,对上他带了几分笑意的桃花眼。
记忆里模糊的人影渐渐与眼前的青年重合。
幼时,在凉州镇北侯府借住过月余的那位殿下,是他?
“小神仙?”她喃喃出声。
“阿雪,”他眸色愈发温柔。“别来无恙。”
-
北三街狭窄,从正对门柳嫂的水豆腐铺到千香坊,只有十步远。
十步远的距离,江鹤雪思绪千回百转。
她回忆起,与沈卿尘的相遇,是永嘉九年,亦是她在镇北侯府的最后一个夏天。
那时,还是侯府嫡小姐的她娇纵又散漫,不仅不讲礼节地唤他“小神仙”,还一面胁迫他替她做夫子留下的课业,一面与弟弟斗嘴吃瘪后又回来逗弄寡言的他。
更有甚者,还趁他午歇时,偷偷摸摸给他编了满头的麻花辫……
只道平素想不起这人也罢,一想起,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阿雪在想何事?”身后的沈卿尘忽而笑问。“可是先前为我编发之事?”
“小神仙!”江鹤雪下意识地嗔了他一句,随即反应过来不妥,弯起个完美的笑来:“殿下恕罪。”
“不必同我拘礼。”沈卿尘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习惯了便这般唤下去,我亦习惯唤你一声‘阿雪’。”
江鹤雪点了点头:“只是忽而想起,那时,你竟也没同我生气。”
“我何时同你生过气。”沈卿尘话音依旧带笑。“便是离开时你要我每月同你去信,却一封不回,我也未曾生过气。”
江鹤雪望着他温和的笑眼,方才的想法已彻底被她推翻。
他算哪门子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岭之花?
又算什么难题?
不过,也与她先前所有的目标鱼儿都不同。
先前的那些鱼儿肥美不足,还常惹得她一手鱼腥,钓一钓,都要她难耐地缓许久。
而眼前芝兰玉树的沈卿尘,多像一条鲜美可口的小神仙鱼。
或许难钓些,她却绝不吃亏——稳赚不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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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何来此?用早食?”江鹤雪引着他在案前落座,问。
沈卿尘摇头:“来千香坊讨香,却没料想,是你的香铺。”
“是要何香?”江鹤雪为他斟了杯茶,诧异地问。“皇室的香料可比千香坊名贵多样,竟还会缺了你用的?”
“安神香。”沈卿尘回答。“近来失眠严重,宫里能试的方子都试了个遍,无一起效。”
“而后卜卦,卦象叫我来此处讨安神香。”他瞥见江鹤雪唇畔扬起的笑弧,略一停顿。“我失眠,你就这般……幸灾乐祸?”
“没有。”江鹤雪不承认。“只是没想到,你也会有有求于人的一日——偏偏,那人还是我?”
“阿雪。”沈卿尘无奈地笑。“还说不算幸灾乐祸。”
“用了茶,我去给你挑挑。”江鹤雪见他当真不恼,亦不同她疏离,心情愈发舒畅。“为何会失眠?有心事?”
沈卿尘轻“嗯”了一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我有话问你。”
“知无不答。”江鹤雪知道他要问什么,笑盈盈道。
“你本是镇北侯嫡女,缘何落到这般境地?”
“十二年了,你不曾再去凉州找过我么。”江鹤雪嘴上说着“知无不答”,却是反问。
“去过。”沈卿尘顺着她的话回答。“五年前。镇北侯同我讲,你去了北玄探亲。”
“记着侯夫人是北玄和亲公主,我便信以为真了。”
“你也知晓,我一直四方游学,临走前同你说过,回信都寄到恒安王府。直到前些日子回府,见信匣多年空着,方觉异常。”
江鹤雪震惊于镇北侯的无耻自私,却更震惊于沈卿尘对她十余年的记挂,羽睫轻颤:“我已无亲可探了。”
他心中有旧情,她便顺水推舟,挤下几滴泪,语带哽咽地解释:“娘亲生弟弟时损了身体,过了五载便逝世了,镇北侯宠妾灭妻,便将我们姐弟都赶出了府。”
“北玄兵变,前太子舅舅生死不明,我……”
她话未尽,只低下头,留给沈卿尘一个轻颤的身影。
“斯人已逝,侯夫人在天之灵想必不愿看你以泪洗面。”沈卿尘鲜少做这般安慰人之事,言辞难免匮乏。“阿雪,莫哭。”
江鹤雪抬起泪眼,瞧他:“我知晓,平素也鲜少落泪……恐怕是今日见了你,忆及旧事,难免伤怀。”
美人落泪,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但哭给沈卿尘看,颇有几分对牛弹琴之意。
江鹤雪眼泪挤尽了,也再没等到他一句安慰的话。
她迟疑地瞥了一眼桌上的西洋镜,又迟疑地瞥了一眼沈卿尘。
是她哭得不够让他起怜香惜玉之心吗?
还是这弱柳扶风的法子对他不奏效?
他心悦的是爽朗大气的那一派?
江鹤雪边用绣帕拭着眼角的泪,边思忖着。
”
眼前日光忽而被遮蔽,清冽的雪松香钻入鼻腔。
头顶的发被他轻轻揉了揉,鬓边的牵牛花却没歪一分。
江鹤雪怔然对上他笑意纵容的桃花眸。
他这个举动很怪,说不愿哄,偏又哄了;说愿哄,偏又在她拭净泪水时才哄。
似是看穿了她在假意落泪一般。
可这却是说明——小神仙鱼,竟会主动咬钩。
想和她较量么?
江鹤雪认清这一点,忽然勾了勾唇。
守礼规矩的小神仙,还妄想斗过她?
且看她如何把他钓成脱不下钩的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