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只余青玉滴漏有节律的缓声。
“如今我并无反悔的余地。”对峙了近一柱香,江鹤雪才悠悠开口。“况且,昭华当真待我极好。”
“你是真心恋慕他,”黎漾直戳要点。“还是独独为他所做而感动?”
江鹤雪缄默一瞬,对旧日密友坦言:“分不开。”
“若他待我如镇北侯待娘亲,或如令尊待令堂那般……”
“黎明不配当我爹。”黎漾冷哼。“镇北侯也不配当你爹。”
“如黎皇商待令堂那般,”江鹤雪改了口。“若是这般,我定会排斥他。”
黎漾轻抬下颌:“这岂非感动?”
江鹤雪摇头:“若对方其貌不扬,我亦会排斥。”
“但亦不独是留于皮相的喜欢,我说不上。”
“为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你要同他成婚。”黎漾再度哼笑一声。“江鹤雪,多年不见,你成痴儿了么?”
“便是流落民间的十年不曾再读些圣贤书,我怎至那般蠢?”江鹤雪捏了一把她的脸,以示惩戒。
她将与沈卿尘的协议一一同黎漾说清,末了重复:“昭华待我当真好,乾乐,你不必过分排斥。”
“何况,昭华是你的皇叔,你不了解他为人么?”
“正是本郡主了解,”黎漾拍开她的手。“才要告诫你。”
“皇叔和‘温柔、体贴’这般的话根本不沾边。”她寒声。“连皇室族亲,他都不会深交。每逢年节同他相见,除却贺岁语,我们未说过旁的话。与几位皇兄年岁相仿,你可见他又同谁深交过?”
“阿雪,若仅是应付和亲的形婚,他缘何选你?”
“因着我们相识甚久,比盲婚哑嫁更舒心。”江鹤雪搬出沈卿尘先前的话回答她。
“蠢!”黎漾毫不留情地骂。“你二人仅是相识得早,不过幼时皇叔在凉州同你待过月余,十载未见,于他那般薄情寡欲之人,怕是算得上形同陌路!”
“他随意择位世家贵女,婚后相敬如宾便是,又何至待你温柔体贴,劳心费神地讨你欢心?”
“因着他恋慕我呀。”江鹤雪漫不经心地笑笑。“勾小郎君的心得我倒有一二条,不若教你对付方才那位恼人的姜小郎君?”
用着茶的黎漾呛咳出声。
“好乾乐,莫要担心我。”江鹤雪瞧她吃瘪,边笑着拍她的脊背,边安慰。
黎漾顺过气:“皇家绝无简单的人物。”
“若他恋慕你,又是从何时呢?从你们重逢不过两月,便能对你用情至深?还是从幼时就暗自倾心于你,一晃十载不变?”
黎漾句句直戳要害,令江鹤雪抿了唇。
她不假思索:“定不可能是他自幼至今憋了十载,前者。”
“是,重逢不过两月,又能有多深情。”江鹤雪眼睫微垂。
“何况依皇叔的性子,便是用情至深,怕也不会这般主动地剖白心意。”黎漾点点她的手背。“不若信他是做戏,对你另有所图。”
“我于他要银子没银子,要身份没身份,他图我何?”江鹤雪反问。“他想同我真心换真心,倒是真的。”
“你毕竟是镇北侯名言正顺的嫡女。”黎漾幽幽道。“而镇北侯有十万守边精兵。”
“扶持阿野做傀儡世子,再借我夫婿之名揽过兵权,操控北界?亦或是借兵击破北玄,立战功?”静默半晌,江鹤雪缓声。“再靠战功……谋皇位?”
她想到如今南下的江鹤野,不禁打了个寒颤。
生辰失控的理智与情愫也逐一归位。
“皇位本郡主先前未曾想过,听你提了,倒也并非无可能。”黎漾敛了眉。“朝政完备,立储靠的便是军功。皇叔仅比大皇兄年长一岁,兄终弟及……”
“莫再谈了。”江鹤雪打住她。“我会再思量。”
“天下乌鸦一般黑,终归是莫要多投入真情。”黎漾有意缓和气氛,笑笑。“待你事毕,与他和离,带阿野离开便是。”
“终归形婚,该用的还是用。”江鹤雪随之勾起笑来。“小神仙的皮相实在无可挑剔。”
黎漾赞许了,亲自为她满上了茶。
“珠宝之事,便照方才所言去做。”她遣人送了笔墨。“你点子好,细细写给我。这几日不妨在公主府住下。”
江鹤雪疲于租马车来回,也想同黎漾多叙旧,顺便静心思量沈卿尘之事,便应下,遣雪兰将香具、香粉连同小琼花一并送来了坤仪长公主府。
不过晚间,恒安王府便遣人送了两筐葡萄来。
还有一封江鹤雪亲启的信笺。
寥寥几语,只嘱咐她玩得开心,尾页仍是两句亲昵的情话。
当真落实了她一日听三回情话的要求。
江鹤雪将信笺盖在面上,脱力地倒在黎漾肩上。
“我现下当真喜欢他。”她无可奈何地笑着。“怎么办。”
“是感动。”黎漾拍她的脸。“清醒点。”
“我没出息,你骂我吧。”江鹤雪喃声。“我当真想和他这般过下去。”
“假戏掺真情地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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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漾懒得骂江鹤雪,只揪着她成日调香粉,自己在一旁设计耳坠与发簪,遣匠人打了模子,又让她压模制成。
多日细细碎碎的雪停了。
丑月廿九,雪后初晴,恒安王殿下迎娶恒安王妃。
卯时初,江鹤雪便被喜娘拎起来梳妆。
她一面打着呵欠,一面由对方摆弄,直到看清镜中被抹得看不出真容的一张惨白面孔,方清醒过来:“停停,昭华见着,怕会觉着王妃被掉包了。”
“让她自己化吧。”黎漾跟着起了个大早,在一旁淡声。“这么多年,没见你这么丑过。”
铜盆里的清水被厚重脂粉染得灰白,镜中少女终于露出那张不施粉黛也妩媚明艳的面容来。
江鹤雪似往常那般薄薄敷了层粉,描眉画目,只在点口脂时动了些心思,换了盒石榴花汁染的正红口脂,揽镜弯唇。
肤白胜雪,红唇鸦发,独特的紫眸映着晨曦,娇艳流光。
华美繁复的正红喜服加身,布料厚实到足以抵御冬日的严寒,上身却并不沉重,柔滑似云,金线细密绣成比翼鸟,熠熠生辉。
“竟是滇西正红的鹣鲽缎。”黎漾感慨。“不愧是皇叔,番国进贡的好东西应有尽有。”
江鹤雪莞尔:“同你说过,他待我极好。”
黎漾“嗯”了声:“多说无益,你自己把握。”
日光渐亮,隐隐听到远方迎亲的喜乐声,吹锣打鼓,好不热闹。
江鹤雪的手中忽然被黎漾放了一个桃木匣,盒盖敞开,内里是一支雕着并蒂莲的镶金发簪,芳香馥郁。
“添妆礼。”黎漾见她将发簪取出嗅着,面不改色道。“借了点你的欢宜香粉。”
江鹤雪用力眨了眨眼,压下那点酸涩:“你为我簪。”
她没再听到黎漾开口,只看到镀金的并蒂莲在发上绽开。
眼前光影被红盖头遮蔽,喜乐声由远及近。
“新郎到——”
江鹤雪踩上婚鞋,由喜婆搀扶着走到正厅。
震耳欲聋的喜乐声里,青年的脚步声稳健有力。
江鹤雪微微垂首,望着婚鞋尖缀着的比翼鸟。
视线里出现了另一双正红婚鞋,鞋尖上的比翼鸟相碰,振翅欲飞。
熟悉的、冷冽的雪松香钻入鼻腔。
垂在身侧的一只手被沈卿尘轻轻托起,柔滑的红绸被搁入掌心。
江鹤雪攥紧红绸,轻扯了扯,另只手握着红绸那头的青年随即轻扯了扯,以示回应。
“琼琼。”沈卿尘的嗓音一如素日清冽温柔,却隐隐发颤,应当是不知该说什么妥当,复又轻唤。“卿卿。”
江鹤雪不禁弯唇,翻手碰了碰他的手指。
果然被他攥紧了手。
“昭华,”她笑着挠挠他的掌心。“你再磨蹭,你的王妃要站脚酸了。”
“莫非——你并非迫不及待地要娶我?”
她故意将手向回缩,语声难掩失落:“是我自作多情,抱……”歉。
话音未落,身体陡然一轻。
她被打横抱起,下意识揽上他的颈:“昭华,你做什么?”
“不是要抱么?”沈卿尘话音带了几分笑。“卿卿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