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别鹤知道如今他说什么都没用,还是将手中那封密信取出,由太监总管走下来接走,呈给皇帝。
帝王穆宏邈看了一会儿,眉头越皱越深。
半晌,揉碎了信纸,对萧别鹤说道:“堰国多年来一直对梁国虎视眈眈,如今年关将至,更是不容松懈的时刻,边关城池一旦失守、让堰贼进来,我泱泱大梁不就成了堰贼的囊中之物!朕以往没下过这样的命令,今年更不会叫将士们放松警惕,萧少将军,你也跟你父亲在战场上熟悉了多年,怎么会这样的骗局都识不破?萧少将军,你说这信从何处来?”
空气出奇安静,穆云斐轻轻抬首,注视向御台下方的白衣青年。分明已大难临头,萧别鹤神色如常,脸上没有半分卑亢,只道:“信上确实为陛下的笔迹,又落了玺印,臣一时不察,中了人圈套,请陛下责罚。”
这时,一人气冲冲来势汹汹闯进金銮殿,见到萧别鹤时,先是不可置信,紧接着下一瞬间,双目瞪得发红,凸出来的眼珠目眦欲裂,抬起手,一巴掌重重朝萧别鹤脸上落去。
“孽子!陛下重用你,许你领军守边关,你倒好,擅离职守私自带兵回京城,你要梁国百姓怎么看将军府、要陛下以后怎还敢信任将军府!边关若失守,你死一百次都不够赎罪!”
萧别鹤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许久没回过神。
直到唇角有什么流下来,萧别鹤抬手擦了擦,看到白色的袖子上一片鲜红。
皇帝似乎给看愣住了,穆云斐一双如墨的黑瞳紧紧看着萧别鹤,锋眉蹙起,脸上有几分躁意。
穆云斐也有将近两年没见过萧别鹤。虽然他们之间有着一道婚约,真说起来,他们并不熟。
准确地说,是萧别鹤对他不熟。穆云斐以前甚至不敢想,他求来这道婚旨,萧别鹤会不会觉得累赘。不过以后再也不用想了,过了这个冬天,梁国不会再有萧别鹤。
皇帝从龙椅上站起来,动作神态无不充斥着上位者的威严,说道:“萧爱卿,这是做甚?”
萧长风屈膝直直跪下,视死如归般的气魄,震得金銮殿里的地板响了好大一声还带起余音,重重向御台之上的穆宏邈叩首:“臣教子无方,酿下此番大错,请陛下一定要狠狠责罚他!”
穆宏邈仰头朗笑一声,抬手道:“萧爱卿,快请起,都是误会。说不定是朕的身边出了叛贼,盗走朕的玉玺,又模仿了朕的笔迹写信私传到了少将军手中,少将军会分辨不出来也不为过。”
萧长风抬起头颅,从地上站起,脸色依旧十分不好,像萧别鹤给他丢了多大的颜面。
皇帝道:“虽说是过失,只是眼下也还没造成实质性祸端。少将军年纪轻轻大有作为,为朕的大梁也立下不少功劳,此次难得回京,就当为少将军接风洗尘了,明日,朕在宫中为少将军摆上庆功宴、到时候宴邀梁国的文武百官为少将军庆功,萧将军和少将军意下如何?”
萧长风慌忙摇头,瞪大着的眼珠子急得快掉出来:“不可,圣上,绝不可!犯了错就是犯了错,军中尚且不能无纪,竖子死不足惜,怎可再以赏代罚!”
“萧爱卿,冷静。”穆宏邈道:“大梁向来以宽待人,朕心意已决,便这样办!”
萧长风还想百般推辞,怎奈皇帝都不为动摇,只好作揖行礼道:“是。”
说完,脸色变得森冷朝萧别鹤转去:“还不快谢陛下的恩赏!”
萧别鹤抬手,直挺的身形一丝不苟,刚才那一巴掌除了在青年白皙精美的脸上留下半边巴掌印和血,似乎并没有给萧别鹤带来什么影响,冷冷清清一身傲骨地朝皇帝站着行了个礼,道:“敢问陛下,京城外的二十万将士要如何安置?他们都想陪家人过一次年。”
穆宏邈思考了半瞬,说道:“这次便许了,朕会诏令下去,说是心善能干的少将军替他们讨来的跟家人团聚的机会。只不过,如若有敌军突袭,他们必须马上回到战场上!”
萧别鹤颔首,“谢陛下。”
……
从金銮殿出来的一路上,不少人打量着萧别鹤与萧长风。虽然不知道少将军此番为何回京,却几乎满京城人都知道,少将军带着二十万将士回京了。
国界与他国相邻的地方总是最脆弱、最容易被突袭的,以往二十多年每年都有将士寸步不离坚守。
经此一事,加上两月前的传言,又被有心人一煽风点火,不少百姓已经慌乱起来,尤其京城之外远离国都的百姓,生怕爆发大规模的战争危及到自己。
“跪下!”萧长风一路揪着萧别鹤的衣领,将人揪回到将军府、进了将军府府邸大门又揪着去到后院祠堂前,冷厉命令的同时,抬脚往萧别鹤膝盖后踹去。
萧别鹤跪下去,萧长风冷道:“你就在列祖列宗祠堂外好好反省吧,明日天亮之前不准起来!”
晴朗的天空乌云流转,祠堂前这时又飘起了雪,越下越大。
萧别鹤没跪过帝王,却从小到大无数次跪自己的父亲。
“父亲。”
萧长风满身怒气转步要走,被一道轻淡的声音叫住。
“父亲近来修养得还好吗?伤还痛吗?”萧别鹤问。
萧长风捏了捏拳,过了有一会儿,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大儿子。
雪落在萧别鹤脸上,几乎与青年的肌肤融为一色,只是那挨了一巴掌的一半脸有些浮肿,与这样的美色显得有些突兀。
萧长风看到,自己这儿子跪在雪中,仰头正看着他。
萧别鹤淋了不少雪,身上却仿佛笼罩着一层光,明明什么怨言都不曾说,不知为何,被这样清冽干净的眸子看着,仿佛错的不是萧别鹤,而是他。
这种想法出来,萧长风吓了一跳。
萧长风冷道:“少油嘴滑舌,别以为这样本将军便不会罚你!”
说罢,甩了下衣摆,转身再要走。
“父亲。”萧别鹤再次叫停他。
父亲对两位弟弟都不这么严厉,也有父亲对孩子会有的慈祥、纵容。却单独对他一人这般,从小到大,容不得萧别鹤做出半点不合他心意的事。
萧别鹤声音比漫天的雪还轻:“父亲也几个月没见到我,不问问我在战场有没有受伤吗?”
萧长风背对着他硬哼一声:“你能受什么伤。”
这个儿子是他带在身边看着长大的,战场环境极其凶险恶劣,但凡自身本事不够硬,早死不知道多少次了,也活不到现在。
萧长风不看都知道,能好端端的回来,说明没受致命的大伤,小伤小碰,是个武将都免不了,难不成还要将他当娇贵的小少爷供起来?
密密麻麻的雪落满了萧别鹤长发。
那双浓密的眼睫眨了下,落在上面的雪花顺着掉下去一部分,很快又被新的雪花盖满。
萧别鹤从后面看着自己父亲,冷清浅色的眸子落在萧长风的身上,似乎还带着最后的什么期盼。轻声说道:“父亲,我冷。”
“你就在这里好好跪着!”萧长风抬起步子,大步离开了雪中。
萧别鹤跪在大雪中,看着萧长风一步步走远、直至看不见。
萧别鹤听人提起过,他叫这个名字是因为萧别鹤出生的时候,也在冬天,下着雪,一只白鹤飞到将军夫人产床前,停在了新出生婴儿的身旁。
当时吓坏了府里若干下人和萧将军本人。
婴儿是早产很虚弱,险些没活下来,夫人又因为心结不愿意认自己生出的孩子、好几次要掐死这个孩子。萧长风却很在意夫人,生怕鹤伤到了夫人和新生婴孩,正要驱赶。
那只鹤却又自己飞走了。
白鹤展翅飞出窗棂飞远,窗外大雪跟着停下,天空竟放晴起来。知道了它没有敌意,府里人又开始惋惜,多漂亮的一只鹤,轻轻地来,转瞬又去,如昙花一现。如果能留住这只鹤就好了。
连萧将军也沉默了一下。于是,随口给婴孩取了个名——别鹤。
萧别鹤不知道,其实萧长风当时对这个孩子就没多少耐心,本意也只是希望如果夫人当真厌恶极了这个孩子,就让他像那鹤一样消失好了。别,别离。
雪堆积了半尺高,萧别鹤双膝跪在雪上,一双腿刺痛无比,几乎失去知觉。
面前被阴影遮住,萧别鹤睁眼,看到撑伞站在自己前方的人。
是萧锦时,萧别鹤亲弟弟。
明明好像离得很近,却又仿佛很远,大雪依旧落到萧别鹤身上,伞下的少年衣不沾雪,脸上带着得意。
“你怎么又惹父亲生气了,今天好大的雪啊,大哥冷不冷?”长相略显稚嫩的少年原本一脸烦闷,此时看到萧别鹤一回来就受罚,心情变得大好,唇角明晃晃的上扬勾出半边弧度。
萧别鹤不与他争论,只淡笑了一下,早已习惯了这个弟弟对他的态度。
萧锦时见他这时候还对自己笑,好不容易对着萧别鹤生出的好心情也没了,降下手里的油纸伞将伞杆折断,气愤地扔出好几尺远,面容狰狞。
不一会儿,大雪也落满了萧锦时的头顶。
萧锦时院里的贴身仆从跑过来,重新递上一把完好的伞,神色担忧,“哎呀,三公子,您怎么淋着雪到这儿来了?快跟小的回去吧,若是夫人知道您穿这么薄还淋了雪,该担心了!”
那小厮说完,心虚地看了一眼旁边的萧别鹤,欠了欠身道:“大公子。”
萧别鹤适时对那名仆从开口:“可以麻烦帮我带个纸和墨来吗?我有要事转告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