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当空,街巷上灯楼林立,吆喝声和叫卖声此起彼伏,酒肆花窗上人影交杯换盏,将这江陵城染上了浓郁的烟火气。
沈清宁如往常一般想要从西角门偷偷溜回自己院子,只是今日敲了半天门,也不见梁伯来开门。
“姑娘,翻墙吧,怕是夫人授意了,梁伯不敢给咱们开门。”红果看着紧闭的大门说道。
沈清宁心里忿忿不平,沈家这些年都没管过自己,如今见自己长大,却突然要接自己回去,就这样娘亲竟然还同意了,晌午时她因这事与娘亲争执了几句,现在居然连门都不给自己进了。
无所谓,翻墙这一块两人早已驾轻就熟,只需助跑几步,就能摸上墙头,再单手用力,沈清宁便已经坐到了墙头上。
“什么味道,怎么这么腥?”红果嗅了嗅,蹙眉问道。
沈清宁一落地就觉出了不对,往日里这个时候姚家大院里正是灯火通明,仆人忙碌的时候,今天的院子太暗,太安静了。
“血,是血的味道。”心突然间像是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沈清宁腿软的险些站不稳,“进去看看。”
沈清宁不断提醒自己,不会有事的,肯定不会有事的。
但从月亮门边看见了第一具尸体开始,心里仅有的那点侥幸便完全崩塌。
包括娘亲和外祖母在内的姚家七十二口皆是老弱妇孺,她们散落在宅子的各个角落,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被割喉断腿,娘亲的身上整整三十一处刀伤,每一处都是一个血口子。
“娘,娘......”
那一晚的姚家大宅,像一个永世都逃离不了的血池炼狱,将沈清宁死死的困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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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醒醒,沈府到了。”
面色煞白的人嘴里喃喃呓语,额头上一层薄薄的虚汗将旁边的发丝浸透,红果心知这是又梦魇了。
伸手探上沈清宁湿濡的额头,红果骤然之间变了脸色,“妈妈,姑娘看着不太好,要不先赶紧叫人转到凉爽的地方,再通知人请大夫,这样下去恐怕不行。”
兰妈妈闻言艰难地爬上马车探了探沈清宁的额头,又慌忙下了马车。
不知怎么跟沈府里出来迎接的人说了,不多时沈宅大门打开,马车径直入府,又匆忙出来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将人转移到了一处小院里。
等沈清宁醒过来时天已擦黑,屋里只剩下了兰妈妈和红果二人。
沈清宁活动了下酸痛的身体坐起来,红果一边将软垫垫在她身后,一边心有余悸地说道:“姑娘那会儿可真是吓死人了,脸色白的像纸一样,沈老夫人过来看了当时就慌了,生怕你刚到府里就有个三长两短。”
沈清宁接过兰妈妈递上来的药大口灌进去,抬眸问:“沈老夫人也来了?不是说病的快不行了吗?”
红果与兰妈妈对视一眼,低声说道:“看着哪里像是病重的人,我看那位老夫人身体比你可康健多了。”
沈清宁心下一凛,当初沈家的信里说的是沈老夫人病重,要想在临走之前见一见孙女,如今看来只是借口。
“今日都谁来这院子了?说了些什么,细细跟我说一说。”沈清宁放下药碗问道。
红果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开口道:“那会儿我和兰妈妈都心焦到不行,也没太注意,我只记得沈老夫人,还有一个什么姨娘,对了,好像沈五姑娘都来了。”
“其他人就问了问情况了没说什么,倒是沈老夫人看上去挺着急的,一直在那里掐着个珠子念念有词地求神拜佛呢。”
若说沈老夫人对她这个打小就没见过几回的孙女有多深的感情,沈清宁是不信的,叫她回来,恐怕是另有目的。
晚膳后,沈老夫人身边的张妈妈来了。
沈清宁急忙放下手中看了一半的画本,身体向下滑着仰躺到榻上闭起眼睛。
张妈妈进来时看到的就是榻上的人紧闭双眼脸色惨白,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老夫人回去后始终不放心,派奴婢过来瞧一眼,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红果刚刚揉过眼睛,此刻看上去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一般,“姑娘打小就身子不好,来前刚病了一场才好,一路上又接连折腾这才病倒了,倒是没什么大碍,缓上个把月兴许就好了,还请妈妈回话,让老夫人放心,姑娘病好些了定会第一时间去给她老人家请安的。”
张妈妈面上不显,心里却在冷笑:想当初,姚家出来的那位姨娘可是打遍沈府无敌手,就连自己都挨过那位几鞭子,谁知她生的女儿却是个病秧子,真真是报应。
“那便好,好生伺候着姑娘,老夫人吩咐了,这几日姑娘便好好养病,旁的不用管,若是缺了什么,尽管使人到她那里去找。”张妈妈说完微微躬身后便走了。
红果扒在门口,瞧着张妈妈出了院子大门,这才转身进了里屋,“这张妈妈估计在老夫人身边颇有些脸面,瞧那说话的劲儿,看得人真是火大。”
“快快住口!”兰妈妈从外面进来恰巧听见了,训斥道:“这边可不比在家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当心祸从口出给咱们姑娘招来是非。”
红果心虚地吐了吐舌头,“哦,知道了妈妈,我下次一定记住 。”
沈清宁一病就是十天,这期间张妈妈每日都会来瞧上一眼,也不多说什么,就只看人如何了,这倒让她有点搞不清楚对方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慈恩堂里,沈老夫人听完张妈妈的回话后,阴沉着脸半天没说话,倒是一旁的四姨娘宋氏先沉不住气了,说道:“都这么些天了,这个病秧子看样子是指不上了,要不然咱们让四姑娘或五姑娘去吧?”
沈老夫人掀起眼皮,剜了她一眼,没好气道:“四丫头心气儿高,让她去给人做妾你觉得她会愿意?就算她愿意,许氏那贱人能同意?”
二姨娘许氏性子泼辣又跋扈,平日里连老夫人对上她都头疼,更何况自己,宋氏听罢低着头,小声嘀咕道:“二皇子可是当今圣上的嫡亲儿子,说不定还是未来的太子,四丫头能去给对方做侧妃,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住口!”沈老夫人目光一凛,呵斥道:“立储之事岂是你能妄议的,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宋姨娘被训斥了一顿,脸上有些挂不住,瘪着嘴半晌才又迟疑着开了口:“那五姑娘呢,五姑娘和林氏那边倒是好拿捏,老夫人何不考虑一下?”
沈老夫人深深叹了口气,冒着精光的眼神暗了下来,沉声道:“五丫头和林氏虽然是个好拿捏的,只是五丫头你也知道,为人胆小怯懦,又是个不爱说话的,再说齐王殿下也是见过五丫头本人的,要是真有意,还用你我说?”
“四姑娘、五姑娘都不行,七姑娘是个病秧子,宫里那个又是个不中用的,这可怎么好啊,听老爷说圣上已经在筹备齐王侧妃的人选呢,等都定下来,还有咱们家什么事啊?眼下耀儿虽然和齐王......”
宋氏心里着急,说出来的话不免就急燥了些,待反应过来时急忙止住了嘴,偷瞄了一眼沈老夫人冷若寒霜的脸,立即心虚地低下了头。
沈老夫人冷着脸瞪了她半天,才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啊你,教过你多少回了,要沉住气、沉住气,你这副样子,以后耀儿还怎么指望你?”
“老夫人,我,我这不......”
“你闭嘴。”沈老夫人厉声呵斥道,“你只管把我的耀儿给我照顾好了,其他的事不用你操心,下去吧。”
宋氏起身行礼,满腹心事地退了出去。
一旁的张妈妈低声说道:“那日大夫看过说七姑娘只是劳累和暑气所致,并无其他问题,这几日奴婢天天都去看,怎么都十日了丝毫不见好?”
一语惊醒梦中人,沈老夫人的右眼皮猛然间跳了一下,她悠悠转过脸,意味深长道:“你的意思是说七丫头这几天在装病?”
张妈妈微微躬下身子,“奴婢不敢,只是七姑娘的病实在蹊跷,照理来说休养了十日总该见些起色,如今非但没好,反而吐起了血,可之前咱们的人送回来的信里,并未提到七姑娘身体病弱的事情。”
沈老夫人精明的双眼微微眯起,思考了一瞬,抬手道:“扶我起来,咱们到朝晖院去瞧瞧。”
朝晖院里,沈清宁接到门外来报,得知沈老夫人来了,慌忙叫红果将桌上的果子和画本收了起来,把刚刚梳好的头发揉得散乱,颤颤巍巍地来到门口。
沈老夫人带着几个婆子和下人浩浩荡荡地正走到门看,见她白着脸一步三晃地朝自己走来,微微皱了皱眉。
“我可怜的孩子,你身子还没好利索,怎么起来了?”
沈清宁用帕子捂着嘴,狠狠咳了几声,才喘息着回道:“孙女不孝,一回来就病了,都没能去给祖母请安,如今竟害得祖母亲自来看我,心中实在是不安。”
她眼眶微微泛红,脸上惨白惨白的,看上去竟像是病入膏肓的样子。
沈老夫人心中不由得疑惑了起来,难道是真的病了?
“一家人说这些做什么?外头风大,快,快进去说话。”说罢抬脚先一步进了屋里。
朝晖院是沈府专门为沈清宁准备的,原本屋里一应陈设与其他姑娘并无二致,秉承了沈府一惯的作风-俭约。
沈老夫人进屋打眼一看,很多摆件是以前未曾见过的,明显不是出自沈府的,那只能是沈清宁从姚家带过来的。
商人养大的丫头到底是眼皮子浅,就爱这些个奢靡的俗物,与她那个上不得台面的亲娘一个德性!
沈清宁偷眼打量沈老夫人,见对方脸上愤愤不平,料想她心里定是有什么想法,出声问道:“那花瓶是我娘亲从前最喜欢的,孙女带在身边,就如娘亲陪着我一般......”
说到这里,沈清宁用帕子捂着脸,轻轻啜泣了起来。
“好孩子,你受苦了。”沈老夫人也急忙捂住嘴,眼里满是慈爱和心疼,“先前听到姚家出了那样大的事,料想你一个姑娘家的一定承受不住,这才与你父亲商量着将你接过来,终归是一家子骨肉,怎能忍心看着你一个人孤苦无依。”
沈老夫人双目含泪,说得情真意切,沈清宁有一瞬间的恍惚,莫非自己错怪了沈家的人。
“幸得祖母怜惜,让宁儿还有家人可以依靠。”
沈清宁轻轻靠在沈老夫人肩上抽泣,半晌才止住哭声,乖巧地说道:“都是孙女不好,害得祖母跟着一起伤怀了。”
沈老夫人拍拍她的手,安慰道:“都是自家人,说这些做什么,你且在这里养好身子,有我在,这府里谁也不能亏待了你。”
沉默了一会儿,沈老夫人接着问:“我听张妈妈说你昨日吐血了?”
沈清宁面上一滞,突然想起来昨日张妈妈来时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