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念他不在家呢……”
成余看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人,站在门口有些犹豫,但还是没有开口让对方进来。
梁悬想站得笔直,似乎因为成余下意识保护的姿势看到了他隆起的腹部,退后了几步,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远了些。
他对成余的印象其实不深,过去两人仅见过的那面里,成余还是个有些软弱的Omega,整个人身上带着易折断的自卑气质。
门口探出身的那个人穿着宽松的家居服,脸要比初次见面时圆润了些,带着幸福柔和的模样,笑容也不像过去那样牵强,足见生活已经抹去了他过去的躲闪和拧巴。
“可以告诉我他去哪儿了吗?”
成余这次犹豫了更久,但还是给出了答案,“喻念带着想想去幼儿园报道了。”
他说到“想想”这个名字时,明显停顿了几秒,似乎是鼓起了勇气去直视和观察着梁悬想。
对方的眼神不知道定在哪个焦点上,但脸上的表情却又不是一无所知的茫然,双目沉沉,却又像闪着琉璃易碎的光芒。
梁悬想道了谢,转身往门口走,成余还是忍不住追出几步,“我就知道你还会回来的。”
前方那人的脚步顿住了,听到身后的声音,似乎是因为“回来”二字包含了出口的人向往又踌躇的期待,令他想起了什么。
他站在院子里看了会儿院墙上迎风转着的彩色风车,没有说话,提脚往门口处走了。
*
梁悬想对着成余说的地址找到了幼儿园,建在上下城区交接处不远的地方,虽然面积不大,但布置得很温馨,去的时候周围没有看到人,大概喻念早就已经离开了。
院子里的小朋友正伴着广播里的儿歌做游戏,他站在一旁,仔细地在那堆稚嫩天真的面庞里寻找着喻想,却还是没有找到那张在医院见过的白净可爱的小脸。
或许他不在外边,自己应该留下来多待一会儿。他这样想着,眼前晃过去一个穿着粉色小裙子跑过的小女孩的身影,接着他便看到了正一脸仿佛神游天外的喻想。
他坐在远离小朋友的秋千上,正握着秋千绳抬着头,却不知道是在看什么。之前应该是被玩耍的小朋友们挡得严严实实,所以自己没能找到他。
软嫩的、可爱的脸蛋和五官,大概是因为幼儿园报道日,他穿着身海军蓝的看起来有些正式的小短衬衫,眼型圆圆的,和喻念如出一辙,像是五官和身体都小小的喻念。
可想起那张照片上笑得牙不见眼的喻念,眼前的这个孩子却缺乏喻念那样生动可爱的色彩,明明看上去如黑亮的玻璃珠一般的眼睛,内里的神色却像蒙了层雾般黯然。
可仔细看,又觉得会有这样的印象是因为他生得薄薄的嘴唇,总是不自觉抿着,眼神就随着那个有些压抑的动作暗示滞向某个方向、某个点。
是因为像自己,所以看上去才会不生动、不开心吗?
他坐在蓝色的小鲨鱼形状的秋千上,从鲨鱼嘴里露出两只穿着皮鞋的小脚。
可能因为没有人在背后帮着推,就一个人坐在静止的秋千上,抿着嘴,不知道在看哪里。别人热闹,他看着却也并没有被孤立一般的失落。
梁悬想站在围栏处看着喻想,眼神几乎是跟随着他的一举一动。
教室门口走出来两位老师,于是他又走到了树下,让自己不那么引人注目,好显得自己只是因为为正做着游戏的看起来天真无邪的孩子们停驻脚步的过路人一般。
等他走到阴影处的时候,却看到喻想突然从秋千上跳了下来,急切地小跑几步,抓住了正排成一队的小朋友的衣角。
大概是正在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小朋友们发出一串串清脆的笑声,对于突然接上队伍的他也并没有多加留意。
跟着那对扮演小鸡的小朋友一起快乐疯跑的喻想,就好像突然变了个人一样,笑起来露出糯米一样软糯洁白的小牙,刘海儿随着风吹起来,任谁看都是无忧无虑与小伙伴们玩耍的样子。
他的眼神一转不转地跟着喻想,余光却又像一闪而过个身影。
他下意识地退后一步,站到那人的视线死角,但那人此刻似乎也无意顾及这边的动静。
因为他也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小朋友堆里的喻想,嘴巴抿得和喻想一样薄薄的,眼里却盛满担忧的神色。
方才那里还是一片空旷,现在围栏边站着去而复返的喻念。
他好像明白了喻想为什么会突然变了样子。
喻念同样站在隐蔽的树荫里,应当是匆忙返回,脸上还带着运动后的红。
他大概还不知道喻想早就发现了他,看到喻想跟着小伙伴融洽相处的样子,好像渐渐放下心来,终于松了嘴角,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来。
一场游戏结束,老师们正挨个给疯跑出汗的小朋友们擦脸,轮到喻想的时候,他很乖地主动抬起头,脸蛋红扑扑、圆鼓鼓的,带着双笑眼,看起来十分乖巧可爱。
他看到了喻念渐渐弯起来的、笑意盈盈的眼睛。
老师的手刚放下,似乎担心喻想会转身看到自己,喻念很快小跑了几步消失了。
大概是终于放心了吧。
看到空了的围栏,梁悬想终于也收了目光,自树影里现了身,目光正寻找着,便与正看向自己方向的喻想对上了视线。
喻想还是和那次在医院一样微昂着头看着他,似乎在无意识地掰着自己的手指,却又是在实实在在地与自己对视。
梁悬想觉得自己的喉咙处像被什么哽住,像个生锈的机器般无法运转出下一个动作。
脑海里构想着,或许我应该学着接近他,和他相处。
或许自己应该先问,你还记得我吗?我们在医院见过。
但自己当时戴着保持器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对小孩来说或许还是有些吓人。
大概是到了休息时间,有些小朋友兴奋地跟着老师跑进教室,喻想却还是捏着手指直直地朝着他站的方向看着。
梁悬想将背挺得更直了一些,又觉得或许高大或许让他在小朋友面前显得有些吓人,于是又微微佝偻了身子。
喻想看着他,或许就只是因为幼儿园外有个站了很久的人这件事让他有些好奇,小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梁悬想却觉得他比那些小朋友看起来都要生动可爱。
他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软成豆腐块儿一般,想到他是怎样从一个小豆丁长成现在的样子,他就觉得一颗心可以为了这个小人被捏成任何形状。
可想到他是怎样从一个小豆丁长成现在的样子,脑海中又回想起喻念带着孩子站在病房门前踌躇尴尬的样子。
不该这样的。
他们的脸上都应该带着不掺任何杂质的笑容,露出弯弯的眼睛,笑起来如春日晴光正好时随风飞起的漂亮风筝,被风轻柔地托举,飞远、飞高,飞到没有忧虑、远离痛苦烦忧的地方,俯瞰地面变得渺小遥远的人间悲欢离合,一片欢畅。
*
熟悉的、边缘有些旧了的照片,可爱的、露着小虎牙的笑脸旁是试图接近却又远离的手指,像是带着无限缱绻,摩挲着照片中接近脸侧的位置。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像是被稀释掉的某种味道,来自他沉寂一片的腺体。
就像是早就被划出道口子的地方,待到某个觉得接近幸福的平静时刻,又突然冒出带着鲜血的狰狞伤口。
等到发觉时,那儿或许已经变成一块儿无法挽救的神经坏掉的烂肉。
麻木的、迟钝的痛从腺体边缘传来,仿佛皮肉下有什么明明与血肉粘合着却又被排异着的事物,随着脉搏的跳动渐渐传递出强烈的疼痛来。
手指终还是轻轻地、无限留恋地带过了照片上的那个笑容。
梁悬想低着头,灯光下脖颈弯曲投下的影子像是被压弯的形状嶙峋的树枝。
照片被放下了,旁边是一块儿薄薄的、看上去十分锋利的刀片。
左手扶上颈后,似乎是在确认腺体的位置,又在腺体往下三指的地方停住。
刀片被拿起,皮肉被划开的感觉如此清晰,刺痛却只在一瞬,他感觉到有鲜热的血液顺着颈项滑下,接着用力撕开了那片皮肉,几乎是使了些力从里扯下了一片薄薄的东西。
一片粘着模糊血肉的定位芯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