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沼,你在做什么?”
巫禾听了传话便匆匆赶回来,进得内院瞧见棠沼人坐在轮椅上,边上的梧桐树挂下来一条白绫。
“巫禾,你回来了,我在准备上吊呢。今日止水斋门外来了好些个说媒的,我出门碰巧遇上了,她们将我认作你妹妹,言说我是个瞎子,会碍着你相看……”
“相看什么?”棠沼被巫禾冷冰冰的语气打断。
“相看……人。”棠沼突然不敢说别的词。
“所以你想要不拖累我而上吊?”巫禾语气平平,听不出什么情绪。
“不是。”棠沼否认这个说法,她莞尔解释起来:“我是为了拖累你才上吊,我若死了,你身为姐姐按仪礼得服丧一年,这一年不会有说媒的来烦你。”
铁芍药在边上已经被棠沼这番惊天言论彻底折服,能把圆的说成扁的,她那张嘴估计能把活人说死,心里暗道日后再也不同她吵了。
巫禾回来时便听护卫禀过止水斋门口发生的事,也知道棠沼如何将说媒的赶走,见她今日闹这出,心思不能再明显了。
巫禾视线落在棠沼身上,柔声道:“外头来人闲扯你不高兴让护卫打出去便是,为这般哪里值得你上吊。”
她走近棠沼弯下腰,“你今日这身绿衫很好看,眼纱也很衬,还有套鹅黄的,明日你就穿那套,带你出门坐船游春。我们先回去找找配什么颜色的眼纱。”
“好,你给我买的当然好看!巫禾你给我买了几条眼纱?我的衣服都穿过了么?什么时候再给我买新衣服?”棠沼已经把上吊的事忘了,转而把注意力放在搭衣服上。
铁芍药看着巫禾三言两语就哄得棠沼将她推回房间,开始思考起这两个人诡异和谐的相处方式来。
——
巫禾包了画舫带棠沼游春,棠沼登上甲板时嘴角的笑容一下子落了下去。
巫禾注意到问她:“可是不喜欢?”
“没有。”棠沼低头否认道:“我原以为是乌篷船那般。”她上次在江边便看见许多的乌篷船,很有江南水乡的特色。重要的是乌篷船只容纳两三人。
“乌篷船太窄不方便你,若是来了急雨岂不是挨淋?等你腿好了我们再坐那个好么?”巫禾温声道。
“好,巫禾我要在甲板上钓鱼,我的鱼竿拿过来了么?”棠沼只要到有水的地方就想拿鱼竿出来。
“拿了,我去取给你。”
“巫禾,我想吃桃子,要去皮切块的,可以么?”
棠沼今日一袭鹅黄衣衫,覆着一条蜜金色眼纱,仰着头笑吟吟发出请求的模样,灵动却不艳俗,像春日新柳的生机。
“好,你且等一会儿。”巫禾轻声应她,嘴角带着淡淡的纵容。
巫禾离开后,李果拿着鱼竿出来给棠沼,“棠姐姐,姐姐让我顾着你钓鱼。”
棠沼接过鱼竿,皱着眉头并未说话。
竿子抛下不久,巫禾端着一碟去了皮切成小块的桃子出来甲板,“棠沼,吃桃子。”
巫禾端着喂了一块桃子给棠沼,棠沼鼓着嘴巴不忘说:“巫禾,好甜!待会上鱼给你煲鱼汤。”
“好,我去切点橙子过来。”巫禾起身进了舱内。
沉在江面的鱼线陡然拉直,棠沼感受到鱼竿的晃动,等了几息,猛然提起了鱼竿。江下的鱼露出了水面,鱼尾甩动起来,棠沼握紧鱼竿把鱼溜没劲了才一把提上来。
“雪中飞。”棠沼唤了一声,一直趴在甲板看棠沼钓鱼的雪中飞一下子蹿了起来,棠沼把鱼竿提在甲板上空,鱼悬在甲板上刚好到雪中飞脑袋的高度。
雪中飞轻咬住那条肥硕的鱼,熟练地用嘴巴把鱼从鱼钩上取了下来,叼着丢进了一旁准备好的鱼桶。
棠沼笑着招手:“好狗!奖励你吃桃子。”棠沼拿起桌上的桃子丢了几块喂给雪中飞。
“棠姐姐,这是姐姐亲手切的桃子,你怎么可以拿来喂狗?”在上鱼的喜悦中,插进了一道让棠沼不悦的声音。
棠沼笑容消失,沉了声音:“李果,你别一口一个姐姐,巫禾不是你姐姐。我告诉你,我从小吃的水果都是巫禾切好的,我乐意自个吃亦或是给狗吃,你都管不着。”
“我,我就要喊姐姐,姐姐又没有不让我喊。”李果争道。
“好吧,你过来,推我离甲板近些,鱼竿不够长不好抛竿。”
“哦。”李果闻言过去推着轮椅到甲板边上。
正松开轮椅走到一边时,一股力道猛然把她推到甲板外边,她下意识抓住了一根鱼竿。
她睁眼,瞧见一根鱼竿抵在她的胸前,自己半个身子悬在江上,下边是离甲板约莫一丈高的江面。
棠沼抓着那根鱼竿,勾着嘴角阴恻恻威胁道:“枕河多江,再让我听到你喊她姐姐,我就把你扔进江里做饵窝。”
“听明白了吗?”
李果已经被吓得快哭了,忙点头:“听明白了!”
棠沼收竿把她拉回来,李果整个身子回到甲板上都仍心有余悸,见棠沼微微向她偏过头的脸,吓得她只想赶快逃离甲板。
一紧张路也不看,脚下绊到缆绳,半个身子倾斜在甲板外,眼看着就要摔下江去,一只手稳稳地抓住了她。
是棠沼。
她还没来得及感激她,棠沼腕子使力迅速将她拉了回去,她双脚还没站稳,棠沼却从轮椅上掼了出了甲板。
“噗通”一声,棠沼摔进了江水之中。
“汪汪汪汪汪汪!”
雪中飞见主人摔了下去,一时狂吠起来,它迅速跑到舱门口狂叫了一通,又长腿一蹬跑到甲板跳了下去。
棠沼不会游泳,跳江对她来说无异于寻死。不过,她正是要寻死。
在上京祭春时,死老头给她卜了一卦,
言她必须顺应天命,否则性命将危。那时棠沼掰折了他的手,傲然道:“何为天命?命数在我,一切有为在我,千般顺应自然也在我。”
于是祭春当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去。
她活了下来。天命不过尔尔。
到枕河前又卜了一卦,言说她有一死劫。
今日巫禾带她游春她心情甚好,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索性去迎这一劫。
四月的江水还是冰冷的,水流灌进棠沼的耳朵,沉闷的水流像黄泉的叹息。她听到远处模糊的狗叫,还伴随着一声着急地呼唤。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在鹅黄的身影沉向幽暗的深渊前,一只手捞住了她的身子,稳稳带着她渡回人间。
棠沼被带上了甲板,雪中飞跟着上来,见着李果抖了抖身上的水,龇牙冲她一阵狂吠。
巫禾无暇制止它,抱着棠沼径直回了舱房。自上船后棠沼便紧紧抱着她,双手搂住她脖颈,埋脸在她怀中。
“棠沼,别怕,我们在船上了。”巫禾感受到她轻微发颤的身子,本想松开让她起身换衣服,又重新搂紧了她。
棠沼不会水,想是吓得不轻,她亦是被吓到。在舱内听到犬吠声之时她便奔了出去,看到雪中飞跳下甲板的背影和空着的轮椅,心中充满恐慌。
奔到甲板,瞧见江面那抹鹅黄的身影,更是心颤。
跳入江面捉到她手的那一刻,她的心才开始落回原处。
“巫禾巫禾。”棠沼牙齿打着颤又往她怀里钻了钻,双手扒在巫禾肩上不放。棠沼的眼纱还在滴着水,湿透的鹅黄衣衫贴在身上,宛如褪色的夕阳。
“我在。”巫禾拍拍她背,“我身上也是湿的,松松手,我们先换上干燥的衣服,免得着凉。”
巫禾浑身湿透,长发落在肩上如墨藻,睫毛上还沾着细碎的水珠。
棠沼没说话,巫禾试着推开她反被棠沼抱得更紧。
巫禾略微冷了声音道:“只能再抱一小会儿,不然真的要着凉了。”
棠沼又往怀里蹭了蹭,两人湿透的衣服都贴在皮肤上,现在已是肌肤相贴,蹭无可蹭。巫禾怀里就这般大的地方,都已被她占去,她却仍觉得不够近似的。
“棠沼,好了,快松手。”巫禾感受到棠沼身上的战栗,加重了语气再次拍拍她背,示意她起身换衣服。
棠沼没应,但却松了手从巫禾怀里离开。她抬起头,“巫禾你出去吧,我会自己换衣服的,你回你房间换你的。”
“好,我这就出去,待会给你带姜汤过来。”
巫禾离开后,棠沼闷着声音笑了起来。
她想,死亦可活。这也是天命。
她取下湿掉的眼纱,换上了干燥的衣服,两指聚了内力顺着手臂一路往手腕压下去,棠沼脸色陡然苍白,额上涌出细密汗珠。
棠沼缓慢起身,拿了巾帕草草擦了下头发,钻进床榻抱着被子睡了。
巫禾带上驱寒的姜汤过来,瞧见人背对着她已在榻上卷着被子睡下。走过去想摸摸她的头发擦干不曾,方一伸手就被一只手捉住了腕子,陡然把她往床上拉去。
棠沼翻身压在巫禾上方,用锁魂扣紧紧箍住了她的双手。
棠沼没有覆着眼纱,巫禾久违地望向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展开羽屏时,就如那西域的蓝琉璃盏,如同落在白玉盘上的海,如同一潭静渊。
若不是双手被缚住,她想摸一下藏在眉骨之下的那双眸子。
感受到那人打在脸上的鼻息过于滚烫,再一仔细看,双颊边都泛着不正常的绯红,她轻声开口:“棠沼,你的眼睛看得见了。”
“巫禾,能看见你了,只是不能离得太远。”棠沼松了些力道,并没有放开,低下头在巫禾颈边嗅了嗅,末了喃喃道:“巫禾,师姐,姐姐。”说到最后一词,忽地俯身在巫禾颈侧咬了一口,力道不大,像猫磨牙那般。
“巫禾,你做什么要让别人喊姐姐……你本该是我的姐姐。”棠沼喉间哽咽。
巫禾停下了推拒她的手,怔道:“谁喊?”
“李果。她讨厌我。”棠沼将下巴搁在巫禾肩膀上委屈地说。
“李果是……李果无心的。”巫禾本想告诉棠沼,李果是她之前在下雨的林子里搭救的小果儿,想到今日发生的事,巫禾不再打算告知她。
棠沼抬起头,那双蓝色瞳孔里闪出泪花来,“巫禾,你不许让李果喊,你去跟她说礼序,莫让她喊了,好么巫禾?”
棠沼低下头埋在她脖颈亲了亲,松了锁魂扣,一下失了力气倒在巫禾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