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予是二月初一回了家中。
先前他倒是想元宵前夕回去,被沈瓒命人传话拦下了。
沈瓒一直在忙公务,是不是分内事都揽到手里,一是因为交给别人不放心,二是到御前行走的人,出身都不低,后台硬的比比皆是,想让星予当差时底气更足,沈家就有必要再添些人脉或功绩。
现下赶巧了,有表现的机会,而沈瓒一向是更愿意立功,最讨厌与人周旋。和人打交道,他和妻子一个德行,得罪人比谁都擅长,跟人卖好是短板。
如此,直到正月最后一天,沈瓒才腾出手,找机会跟皇帝磨烦沈家世袭的四品官职。天灾期间,禁军之中便有不少病倒的,如今时疫又起,正是缺人的时候。
皇帝自天灾发生到如今,上朝成了偶尔为之的事,祭天祭祖从简到敷衍的程度,常有点儿闲得横蹦的意思,越是小事越乐得跟臣子打太极。
起先皇帝说:“你到如今也不过官居三品,星予一上来就任四品,万一再是个争气的,用不了多久就能跟你并肩,超过你也不是不可能。要是那样,朕一想都替你心虚。”
沈瓒心说这都哪儿跟哪儿?做老子的,谁不盼着儿子青出于蓝胜于蓝?打量勋贵跟你们皇室父子的情形一样不成?
再没好气,他也得好声好气地回道:“皇上与臣说笑了,要说品级,臣这侯爵是一品,星予的世子也是一品,若为这等事心虚,臣当初便不会为星予请封。此外,臣满心盼着星予成器,如此,过几年,臣也好赋闲,偷得余生清闲。”
皇帝也没好气了,“不到四十就想赋闲,你是愈发地出息了。”他听着很妒忌:人家早早立了世子,早早赋闲也很有可能,可他呢?至今还看不出哪个儿子是储君的料,想在活着的时候享儿子的福,做梦更容易些。
沈瓒毫不手软地拉魏阁老垫背:“人各有命,比起首辅大人,臣的日子的确省心许多。”
皇帝不由莞尔,“这倒是。”心里痛快了,态度便爽快起来,“说起来,曾与魏阁老提过星予的差事,锦衣卫、金吾卫,你选一个。”
沈瓒忙道:“皇上看的最明白不过,星予哪儿查的了案子?当差不力倒在其次,只恐延误大事。”
皇帝当即大手一挥,“那就到金吾卫行走,先在朕面前学好规矩,历练三二年。”原本就是这打算,转头命人拟旨。
沈瓒当即替星予谢恩。
到了二月初六,官服送到沈府,沈星予正式任职金吾卫指挥佥事。
他最感兴趣的只有两件事:时疫的进展,查找玉坠的来历。
时疫最早是在地方上出现,传到京城的源头是一名送信的官兵,连带出现的患者,是他一路上接触较多之人。朝廷派遣出人手,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其他染病之人,妥善安置。
何大夫有沈家、魏阁老两方助力,正月二十九当晚,便得以前去为患者问诊,和几位太医一起研制方子,到二月初二,患者服下汤药后,症状便有所好转,等到二月初六,症状减轻许多,可进食、下地行走。
自皇帝到官员百姓,无不为之欢喜。皇帝召见何大夫,当面赏万两白银,又问他是否愿意进太医院。
如今哪里是接受封赏的时候,何大夫谢恩时,便将万两白银赠还给朝廷,用以赈济灾民,又请皇帝隆恩传一道特旨,允他前去如今患者最多、时疫最重的地方。
皇帝感慨不已,当即如何大夫所愿,又钦点了二十名锦衣卫、四名吏部户部堂官随行。前者要确保何大夫的安全,时时传信回京城;后者为携带圣旨的钦差,督促官府搜集运送所需的药材,竭力避免药材价格上涨、百姓看得起病买不起药的弊端。
更多的,皇帝一时想不到那么周全,却有六名太医联袂上奏,请求随行。
朝堂重臣当然不能同意,毕竟帝王、皇城也不能杜绝时疫的发生,太医越多越好,宫里要是乱了套,有多少年的安稳根基也没用。
何大夫也不是反应慢的,顺势举荐几位京城名医同行。
皇帝顺势答允下来。
沈星予原本也想前去,皇帝压根儿不搭理他。
沈家就这么一个独苗,眼下也不是非用他不可的关头,皇帝就还是愿意把这小子留在跟前,省得万一出了岔子,使得沈瓒、沈夫人抱憾终生。
沈星予无法,以最快的速度传信到竹园,要顾月霖想想有无疏漏之处,请君若、李进之继续明里暗里帮衬何大夫,附带的是时疫对症的方子。
君若、沈星予立刻回信允诺。
顾月霖也当即回信,说事态严峻,帝王朝臣不论是怎样的品行,也会盼着时疫尽早成为过去。既如此,大家都会绞尽脑汁出谋划策,身在局外,说什么都是纸上谈兵,那就不如指望重臣将损伤减至最低,再者就是请重臣时时揣摩地方官行事的长短处。
沈星予看过月霖的信,深以为然。他已混到了皇帝跟前儿,听着不也只有抓瞎的份儿?
不了解官场中人,防患未然便无从谈起,这不是聪明与否的事儿。
先后与父亲、首辅提及,直言这是月霖的顾虑,见两位长辈由衷认同,时时找幕僚同僚议事,沈星予放下心来。
此后只要有机会,沈星予就找李福说说话,请对方为自己牵线,与造办处几位通晓玉石行情、工艺的人有了往来。
可也仅此而已。造办处的人主要为宫里当差,时时处处都少不得看刘洪、李福这些内侍中的红人的脸色,想要他们毫无保留,最终还得指望李福。
而天灾人祸一波三折,卖李福人情的事到如今也没办妥,除了传信让顾月霖尽可能抓紧,只能按捺着性子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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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月霖终于到了凡事省心省力的日子。
内宅外院日常诸事,蒋氏主动接到手里,又有君若毫不藏私地指点,方方面面都无差错。
外院有高元礼、冯十二尽心尽力,门外事也能想到主家前面,譬如种棉事宜,两人问过罗忠,又召集男仆说了说。
一众男仆都愿意出一份力,等到天气回暖,就和罗忠一道去田庄。别的他们或许会添乱,除草、开沟却不在话下,横竖在竹园也没什么差事。
罗忠那边,出去找人手的时候,是应顾月霖的意思去找的杨五。
杨五当即到佃户中转了一圈,能保证有十个人过去帮忙。
因着一应供应减免太多,顾月霖只要求庄子上过好冬季,杨五一家和佃户的日子倒比往年享福很多,正愁没地儿报答呢。
可顾月霖又不是指望贫苦百姓有所回报的性子,罗忠转述了他的决定:前前后后大概需要月余,起先一个月每人领一两银子工钱,之后按天算,每人每天四十文。
杨五自知没斡旋的余地,就主动揽下了给罗忠收拾屋舍、筹备食材事宜,离的不太远,时疫期间早出晚归避开行人即可。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因着梁掌柜夫妻一再讨差事,顾月霖乐得运用他们在城中之便,再有什么事就全交给他们。
李福相关的事,顾月霖如实相告,夫妻二人欣然领命。
按理说,在人人自危关起门来度日的关头,京城本该没有热闹可看。
热闹偏就出了,还是蒋氏与顾月霖再熟悉不过的人。
进入二月中旬,顾家三老爷、四老爷带着状纸到了顺天府门前,击登闻鼓鸣冤,状告的正是二老爷。
顺天府尹当时并不在衙门,闻讯后鼻子都要气歪了。官府如今最少的是官司不假,但施粥、避免涨价、设仓房给百姓这些事由更为庞杂繁琐,哪一处出了岔子兴许就要丢掉饭碗。
上次顾家二老爷过来,顺天府的人已看出,魏阁老很不待见顾家,眼下他们居然跑过来生事,莫不是失心疯了?
顺天府尹赶回衙门期间,梁掌柜恰好得了消息,略一思忖,决定前去看看热闹,横竖如今寻常人消息相对闭塞,等到闻讯时,已是一半日之后,他过去也接触不到什么人,加之耳力很好,在大堂外聆听就行。
听了一阵,梁掌柜明白了原委:
三老爷、四老爷状告二老爷的理由是欺压手足、意欲侵吞三房四房的钱财和产业。
这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本来么,蒋氏与顾月霖脱离顾家之后,得益最大的是二老爷。嫡支已经没人留在顾家,他就成了长子,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祖上留下的产业。
要知道,这本是兄弟三个以前处心积虑要达到的目的。但在以前他们是合谋,如今二老爷已不需要他们相助,得来的权益是名正言顺。
先前一段日子,三房、四房左一出右一出地给二老爷添堵,他要是不设法找补,也就不是他了。
二老爷并没急着分家,只想缓解府里当下的困境,要三房四房把手里的闲钱拿出来,借给公中,用来买些蔬菜蛋肉。先前几次都是好声好气地商量,三房四房仍旧不肯,他彻底光火,放下了话:这会儿不肯顾念府里上下人等,日后也别怪他心狠,找辙将他们逐出宗族,到时候,他们沿街乞讨也轮不到他管。
三老爷、四老爷的想法正相反,认为二老爷小人得志,这就急不可耐地现出了歹毒的嘴脸,往后他们还想有活路?于是,就跑来告状了。
梁掌柜起先无语至极,随后就心疼顾月霖:少东家竟然在这样一个门风败坏的家族过了十几年。
老话说得好,清官难断家务事,一定是雷声大雨点小。梁掌柜转身回了暖玉阁。
他根本不关心顾家谁输谁赢,只想尽快知会竹园。
因为他意识到了连带的一个好处:只要程放还活着,还关注京城的动向,便会知晓顾月霖的身世,总不会一丝疑虑也无。更重要的是,若是窥知顾月霖的样貌……
有朝一日,程放主动来找顾月霖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