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反问:“公子可知物主是谁?”
“林珂。”
男子慨然道:“家父不止一次说过,二十年前的年轻人,但凡有些见识的,无人不知江南林珂。”
顾月霖一笑,对方透露的消息已经不少,他也就不再追问,而是道:“不知阁下是——”
“在下霍家老七,霍先。”
“失敬。”顾月霖道,“若是令尊不垂询何事,我们便照规矩取物。”
霍先笑微微的,“取物容易,但就算拿到手,也不见得获益。”
顾月霖笑意玩味,“我之得失,何劳公子评判?”
“公子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若公子不弃,大可成全我一份私心,取物之时,便是七风阁买下之际,价钱好商量,只高不低。”
“难道不该是先办取物之事,再谈其他?”顾月霖笑意略略加深,“在下孤陋寡闻,不知七风阁的规矩,还请赐教。”
又碰了钉子,霍先毫无不悦,拱了拱手,“失敬,是我考虑不周。若公子方便,请将票据与牙牌一并给我瞧一瞧。”
“这好说。”自从搬到竹园,顾月霖只要进城,便会携带牙牌,以防官兵设卡查验身份。
霍先认真看过,唤来大掌柜,交代下去。
大掌柜快步而去。
君若瞧着霍先,“先前不是说令尊也在?怎的派了你过来瞎打岔?”
霍先一乐,现出整洁的牙,“家父手中有一副物主的画像,他要亲自找出来,如有必要,会送给取物之人。”
“你猜他会不会送给顾公子?”君若问。
霍先神色诚挚,“我从不曾见过画像,也不知其中原委,便无法揣测。”
君若一脸“这不还是废话”的表情。
霍先笑得更为愉悦。早就听说这小魔头是双面人,今日他就领教到了她难相与的一面。
大掌柜折回来,捧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樟木匣子,奉给霍先。
霍先一面查看一面道:“寄放在七风阁的物件儿,一概当面放进这种木匣,这是我祖父凝聚数十年心血打造而成,内外皆有机括,若曾开启,不论任何人,都会留下痕迹,内行人一看便知。”
“霍家生财有道。”君若敷衍地说着场面话。
霍先将匣子送到顾月霖手边,“没人开启过,公子只管放心,是否需要当面验明存放物品的真伪?”
顾月霖看了看,道:“劳烦公子打开。”
“稍等片刻。”霍先转到一旁,身形挡住别人的视线,打开匣子。
这一阵,蒋昭留下的关乎布阵、机括的书,是竹园兄妹四个重点研读探讨的学问之一。
有蒋昭最通俗易懂的讲解引路,有他们四个俱是举一反三的脑子,再相互取长补短,到了如今,顾月霖和君若都不大相信,还有什么机关能难倒自己。
但这种情形之下,没必要染指别人赚钱的物件儿。
霍先打开匣子,取出一个锦盒,交给顾月霖。
恰在此时,他的父亲霍清风走进来,手执画轴,笑容可掬。望向顾月霖,便是一怔,继而神色恍惚,“你……”
顾月霖起身,恭敬行礼,“晚辈顾月霖,见过霍东家。”
君若随之行礼。
霍清风将画轴递给顾月霖,“这幅画于情于理都该赠予公子,还望笑纳。”
顾月霖却一改先前的委婉,直言道:“不必,我并无安放之处。”
霍清风一僵,略显尴尬地笑了,“是这个理,是我多此一举。”
顾月霖凝他一眼,目光清清冷冷,如笼罩在皑皑白雪上的月光。随即道辞,与君若相形离开。
霍清风望着少年的背影,再度陷入恍惚。
霍先却在犯嘀咕:“您说过,匣子里定有暖玉阁的契书,方才却没顾上说盘下暖玉阁的事儿。爹,要不要我去问问顾公子?”
霍清风缓缓收回视线,“不必,暖玉阁的人手,该为他所用。”
霍先瞥过画轴,“画中人是不是林珂?顾公子与她——”
“你是做生意的,不该探究不相干的事。”霍清风冷冷撇下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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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盒半尺宽高,有重重机括,顾月霖和君若琢磨一阵,将之打开。
里面一叠契书文书,顾月霖交给君若。余下的是林珂的牙牌,和一份婚书。
婚书上写着:
从此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指鸳侣谨订此约,永世为期。
立书人:程放,林珂。
日期是十八年前的秋季。
程放,顾月霖从未听说过这名字。
他把婚书递给君若。
君若瞧了,也是一头雾水,“程放是谁?”
顾月霖苦笑。
“该是江湖中人,可我们年纪小,又没那种人脉,自然不知情。”君若宽慰他,“还有暖玉阁的人,迟早会告知你双亲的很多事。”
顾月霖颔首。
马车直奔暖玉阁,不论开不开门,他们都要见到掌柜的。因为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九。
暖玉阁由寻常的四合院改建而成,临街的一面是二层小楼,出入的门改到了东面。
此时店门紧闭,顾月霖还是让赶车的景天前去叫门。
本没抱希望,打算好了等下到东面的大门,却不想,里面有伙计当值,片刻后便开了门。
顾月霖和君若走进去,道明来意,很顺利地见到了梁掌柜。
是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面容隽秀,气质儒雅而清冷,不是寻常生意人的样子。
见到顾月霖,有那么一刻,梁掌柜眼中变幻着纷杂浓烈的情绪,但他迅速克制住,神色如常地寒暄。
君若对顾月霖示意,眼前人的确是她见过数次的人。
顾月霖将林珂手绣的书信、锦盒及自己的牙牌交给梁掌柜。
梁掌柜唤来自己的妻子何氏。
何氏四十来岁,样貌举止不输养尊处优的贵妇人,七情六欲不上脸的工夫已是炉火纯青。
她端详那封手绣的书信多时,对梁掌柜轻轻颔首,“的确是大小姐的手法。”又转向顾月霖,深施一礼,但不言语。
顾月霖拱手还礼。
何氏离开时,脚步有些迟缓,背脊挺直得近乎僵硬,到了门边,飞快地抬手擦了擦脸。
梁掌柜清了清喉咙,行礼后换了称谓:“属下猜测,您是少东家,只是此事关系不小,属下必须照规矩查证一番。”
顾月霖道:“应该的。”
“最迟正月初九,属下登门请安,您现在住在——”
“城外竹园。”
梁掌柜略一思忖,说出具体的位置,“曾有耳闻,属下说的可对?”
“没错。”顾月霖望着变得毕恭毕敬的梁掌柜,问道,“程放如今还在不在人世?”
“已有十六年,无人知晓此人下落。”梁掌柜眼神诚挚,“属下先前的东家是林氏大小姐,十八年前出嫁,过了一年便与程放分道扬镳,知情人不少。”
顾月霖顺势道:“曾有人说,当年的林大小姐亲口提及,与夫君闹翻了,这话该怎么听?”
“程放原是少年成名的绝顶高手,但身世成谜,家族、师从何人全无迹可查。”梁掌柜语气中有了几分愤懑,“这种人少见,但在江湖也不在少数,大小姐不在意,我们当时便也没多想。
“林家其实产业颇丰,大小姐留下的这些,不过几分之一,其他产业,是在她与程放成婚后易主。”
顾月霖微微蹙眉,“一个绝顶高手,不惜做出侵吞妻子产业的事,所为何来?”
江湖人也要过日子不假,但好意思做出这等事情的,实属罕见。
“属下又何尝不费解。”梁掌柜笑容苦涩之至,“知情的外人也有一些,程放在流言四起之前销声匿迹,这些年再不曾现身。属下之所以初一谋面便与您说这些,只因全不是秘辛。”
“多谢。”顾月霖道,“只愿十日之后,梁掌柜能对我知无不言。”
“这亦是属下所愿。”
顾月霖道辞。
梁掌柜将锦盒还给他,“属下定会竭尽全力从速行事,尽早过去请安。”
“辛苦。”
回程中,君若拿出特地带上的两个小酒壶、椒盐花生米、蚕豆、核桃、瓜子,摆到矮几上,要顾月霖一起享用。
顾月霖陪着她喝酒,吃那些磨牙的东西。他的确需要这种方式缓一缓。
念及一事,他说道:“回去之后,我问问外院年岁大一些的,你也问问尧妈妈、木静萱。”
“对啊,我怎么把他们忘了?”君若懊恼得用力一拍自己的额头。
“我这不也是刚想起来。”
回到竹园,已是午后。马车刚进门,阿贵的声音便在外面响起:“顾家大少爷、大小姐刚来,闹着要搬走竹园一应食材。”
“疯了吧?”君若讶然。
顾月霖则问:“带了多少人过来?”
阿贵忙道:“十六名护卫。”
“知会冯十二,带人将虾兵蟹将打出去。”
“是!”阿贵高声应着,乐滋滋跑开去。
马车停下,顾月霖和君若下车,回了书房院。
书房的厅堂里,坐着神色倨傲的顾月浩、顾采薇。
换了谁是顾月霖,在今日的心绪都会非常恶劣。他真的没耐心应付顾家的人,进门就道:“你们的爪牙,我已经派人打出去了。要是想全须全尾的回家,赶紧走人。”
顾月浩“呦呵”一声,上上下下打量说话的人。
与此同时,君若也在打量那不识数的兄妹两个,兴致颇浓。
说起来,她不修理人的日子着实不短了,加之今日心情也没比顾月霖好哪儿去,正手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