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予一溜烟地跑,到了顾月霖的书房门前,站在那儿老老实实挨揍。
他觉着挺冤枉的。
要借阅堪称无价宝物的藏书,不就得用自己手边最看重的东西换取么?
经了这一段帮父亲母亲两头筹备日常所需,他明白了银钱的重要性,已经改了习惯,平时能省则省,出门送信期间,只选每日几十文的小客栈入住,用饭也不过一荤一素。
不为别的,只想来日把银钱花在刀刃儿上。
现在,他有了这种机会,把全部傍身银钱拿出来,妹妹怎么会气成这样?
李进之跨过月洞门,就看到君若抡着小拳头打沈星予,不由笑出来,“丫头,不是说星予也是你手足?”
“现在不是了!”君若又给了沈星予一拳,做一个割喉的手势,气鼓鼓进屋去。
沈星予一脸憋闷地跟进去。
李进之挑眉,自是快步跟上。
顾月霖正在裁纸,瞧着神色迥异的三人,笑问:“跟我们洛儿掐架的换人了?”
洛儿是君若的乳名,兄弟三个都已知晓。
君若指了指沈星予,“你说。”又转向顾月霖,“哥,你给评评理。”
沈星予就照实说了,末了显得十分憋屈,“五千多两的银票,我这么多年攒下来的,怎么就成磕碜人了?我随身的物件儿最值钱的也就千儿八百两,更拿不出手。现在我把钱当我半条命,为了那本易数舍了,分文不留,这兔崽子倒好,摁着我一通揍,我到底招谁惹谁了?”
顾月霖和李进之下意识地望向对方,继而实在忍不住,爆出一阵大笑。
君若瞧着俩人璀璨的笑颜,火气消减再消减,末了随之轻笑,望着李进之,“五千多两就是你半条命?那我能买百八十个沈小侯爷,然后用铜钱活埋。”
“合该挨揍。”顾月霖道,“送礼该送洛儿的心头好,你却只想到了自个儿。这好比是送给大财主一枚铜钱,她不恼才是见了鬼。”
沈星予这才明白错在哪儿,底气不足地道:“我哪儿知道她到底缺什么,就算知道也办不到。”
李进之接道:“想贿赂君大小姐这号人物,贵在心诚。我总说你不接地气儿,你倒是下凡了,却是直接往土里打滚儿,更招人烦。”
两个人都为自己撑腰,君若喜上眉梢。在竹园的时间短暂,她却能时时感受到家的温暖。
沈星予彻底服软,想一想,颓然道:“得了,最好的礼物便是不夺她所爱,耐心等一段日子。”
等她看完之后,再等李进之看完,他认了,遵循先来后到。
终归是皆大欢喜,此事略过不提。
晓得蒋氏已经回了正房,沈星予和李进之命心腹送去厚礼。来之前他们都没想到先前那些糟心事,少不得遵循礼数,给蒋氏应有的尊重,眼下是虽迟但到。
君若也一样。
四个人说笑一阵,便各寻去处。
顾月霖准备科考,沈星予和李进之猫在地下的书房啃书,君若回正房誊录带回来的书籍。
那等遍寻不着有着精辟注解的书籍,便是有着过目不忘的脑子,也是读千遍万遍也嫌少,自然要一字不落地抄录下来。
这期间,被尧妈妈、赵妈妈或软或硬地敲打过的魏琳伊回了正房。
蒋氏陪女儿去见君若。
傻子都看得出,君若厌恶魏琳伊,先示好必不可少。
君若手中的笔不停,忙里偷闲地对蒋氏柔和一笑,请她落座,瞥过魏琳伊的那一眼,透着淡漠凉薄,沉了片刻才道:“魏二小姐也请坐,尝尝我这边的茶点。”
魏琳伊欠一欠身,转身坐到一张椅子上,拧着手里的帕子。
杨柳晓风奉上茶点之后,君若缓声道:“魏大小姐于我,是可惺惺相惜之人。魏二小姐与她却是天差地别,我实在欣赏不起来,做派没一处能让我这个俗掉渣的商贾之女瞧得上。”
蒋氏默默喝茶,做哑巴。
魏琳伊搅紧了手里的帕子。
君若道:“据说十二三岁之前也不这样,我猜着,是得知身世所至。”
魏琳伊不自觉地回想,结论是对方一语中的。
在她不自觉地转变之前,魏阁老、魏琳琅待她是极好的。
那份好她始终铭记,好到让她以为,不论她提出什么条件,父女两个——起码父亲会答应,哪怕勉为其难,哪怕强人所难。
然而……
蒋氏也在回想,回想的结果是悔不当初。她真不该寻机找到女儿面前,与她相认。
君若旁观者清,搁下笔,不带情绪地道:“得知自己并非真正出自高门,魏二小姐逐日变得自卑、偏激是寻常情形,无可厚非。可要是换了我,在得知当时,便会告知养父,请他为自己做主,毕竟,婴孩无辜。”
魏琳伊不由得展目凝望说话的人。
面若白玉雕成,眸如曜石璀璨,唇似娇艳花瓣。足以倾城的颜色。
而言语,却是淬毒的刀:
“能主宰你生死的第一人是皇上,可皇上不屑管,也一向维护魏阁老,首辅家中事,全由首辅做主。
“是以,这第一人便是魏阁老。
“但他也只是第一人,其他的不计其数。凭你那份儿蠢笨、那点儿斤两,瞬息间能要你命的,不上万,也上千。
“你却连这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想一出是一出地闹,还害得生母陪你一起唱寻死的戏。她本就自身难保,你看不出想不到?
“枉顾养恩,漠视生恩,魏二小姐,除了自己,你对得起谁?”
蒋氏闻言,低头敛目。女儿如此,她要担几分责任?日后又要如何对待女儿?不能让她错上加错是一定的。
魏琳伊却忍不住辩驳:“君大小姐哪里知晓我的处境……”
“我要说眼下我比你更清楚,你定然不信,可这是事实。”君若浅笑,透着彻骨的寒,“魏二小姐,可曾听闻某江湖帮派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可曾听闻一方巨贾的宅邸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
魏琳伊睁大眼睛,满目错愕。那是两桩悬案,街知巷闻,难道……
君若毫无避讳地承认:“我有那等人手,没几千也有几百,查你区区一名闺秀,一半日已嫌多。”停了停,灿然一笑,“魏二小姐,你要记住,那是我的人手,不是君家的。我离了君家是君若,你离了魏家,又是谁?”
魏琳伊觉得一颗头似有千斤重,一点点垂下,直到不能再低。
那等人物,她纵然有九条命,也不够人磋磨。
蒋氏起身,深施一礼,“君大小姐,还请你给我二人指条明路。”
君若客气地一笑,抬手示意她落座,“不敢当。我视月霖哥哥如手足,眼下别无所求,膈应人的事儿越少越好,您说可是?”
“是,的确是这个理。”蒋氏连忙表态,“我们尽力而为。”
“对您,我到此刻已不大担心,只怕有些人仍旧自以为是,心心念念的只有自己的的事,还想用您做护身符。”君若冷冷扫过魏琳伊,眸色冰寒,“她若敢,那我也不介意脏一回手。”
这是面对面地下了绝杀令?
蒋氏不由打个寒颤。
魏琳伊却已因彻骨的恐惧,整个人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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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身在地下书房中的李进之和沈星予,在谈论的正是君若。
李进之惑道:“你倒也罢了,月霖是真把那小崽子当亲妹妹似的宠着,那个女魔头,怎值得他如此看重?”
沈星予笑微微反问:“女魔头从何谈起?”
“还不就是街知巷闻的那些事儿。”李进之说了那两桩悬案,“出手这般歹毒,实在是不上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都不懂,赶尽杀绝,实在有违江湖规矩。”
对君若,他是因着两个好友对她的维护看重,才愿意发现她的优点,却不会因此忘却她行事的弊端。
沈星予笑得云淡风轻,“那么,江湖有没有滥杀无辜的规矩?江湖下三滥与黑心商贾勾结的事,你可知原委?如若那等人犯下屠村、对妇孺施虐、随后成习的罪行,该不该诛杀?”
李进之罕见地瞠目结舌。
沈星予掰开揉碎了说:“那样的大案,若非死者该死,若非出手之人是替天行道,朝廷怎么会不落力彻查?君大小姐的所谓罪行,三法司、锦衣卫、内阁及至圣上,早已知情,只因伏诛之人牵连甚广,为免节外生枝,这才做成悬案。”
李进之敛目沉思,良久。
他得到的消息之中,也不是没有不随大流的声音,但是亲疏有别,他能选择相信的,自然是亲信。
然而星予是他的兄弟,更没道理骗他。
“这样说来,我倒是欠那丫头一句抱歉。”李进之坦诚地道,“以前误解她的事怕是不少,先入为主的偏见更不消说。”不为此,他打一开始就不会跟君若起争端。万幸是不打不相识,不然还了得?他不定冤枉小丫头到何年何月。
沈星予不以为意,“明白就成,横竖洛儿也不在乎这些。就像你。”
“哪有真不在乎被人泼脏水的人。”李进之自认最有发言权,怅然一叹,“跟我说说她家里的事儿吧,我着意跟她爹攀交情的日子不长,却也看得出,她爹娘对她都存着算计。”
沈星予一头雾水,“这话从何说起?别的不敢说,她爹不是出了名地宠她?”
李进之瞪他一眼,“先前你还以为顾大太太对月霖没话说呢。”
沈星予噎住。
“罢了,问你本就多余,我找月霖去。”说话间,李进之已到了门外。
沈星予气结,气完之后忙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