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又道:“再怎么着,也该找门当户对的,你闹出的都是些什么破事儿?”
魏阁老落下一子,应承道:“门当户对的,臣配不起。”
皇帝哈哈地笑,“要说这种混账事,朕也做过,年轻的时候没少跟太后宗亲较劲,你又是为什么?”
魏阁老这才意识到,皇帝并没埋汰他的意思,也就顺坡下驴:“臣是跟双亲赌气。”
“你不至于如此,一准儿还有别的因由,正如朕,别的原由没脸跟人说。”
“皇上不至于才是,臣运气差了些,脾气更没法儿要,私事惹了一堆烂帐,承蒙皇上庇护,才能安然走至今日。”
“这是什么话?朕不护着首辅护着谁?有才之人都要护着。”
魏阁老趁机转移话题:“举世皆知,皇上爱才惜才,总想着提携有才之人。已在官场的,皇上管教了这些年,有不少能担大任的,日后臣想请皇上留意有才的后生。”
“比如刚才提过的顾月霖?”
“是,再就是李进之,臣总觉着那孩子可惜了,但要是用的话,他断不能从文,已经折腾的声名狼藉,文官如何也容不下。”
“有道理。”皇帝手中白子缓缓落下,“不是文武双全么?只要他有心,朕就给他武职,若他有才,委以重任又何妨?”
“等日子安生了,臣找机会问问他。”
“至于顾月霖,既然是你看中的人才,待得考取功名,朕便会着意提携摔打着。蒋家门里,只有蒋昭是国之利器,其他的连人都做不好。若与他沾亲带故的有他几分风骨,朕也算弥补了那桩憾事。”
蒋昭之于皇帝,好比一个人穷得要命的时候看到了金元宝,而那金元宝自己长了脚跑掉了,时不时恨得牙根儿痒痒。
魏阁老很理解那种心情,想一想顾月霖,微笑,“只说样貌,顾月霖与蒋昭不相伯仲,清风明月般的人物,性子瞧着也有些许相仿,看似君子如玉,实则透着锋芒。”
“说的朕恨不得当下就见到人。”皇帝顿了顿,朗声一笑,“魏阁老,我们这算不算是以貌取人?”
“臣实话实说而已。”
“朕记下这孩子了。”皇帝瞧着仍旧势均力敌的局面,非常满意,“说实话,你急着处理完公务,要忙什么私事?说了朕就放你走,不然让你住宫里。”
魏阁老没辙,只好诚实地道:“臣的长女每晚亲自下厨,要臣尽可能一起用膳。臣亏欠长女良多,最近又惹得她不痛快,就想多陪陪她。”
魏家的事,皇帝知道的比大多数人都要详尽,当下放下棋子,“罢了,你快去忙,早些回家享受天伦之乐。这盘棋摆着,明儿你再来。”
“多谢皇上隆恩。”魏阁老诚心道谢,麻利地告退。
人走了,皇帝颇觉孤单。他该是天下最不愁人陪着的,可想时时相对谈笑的,也只有信任的几个重臣。
孤家寡人,真是再贴切不过的帝王写照。
他信步走到殿外,望着飞舞的雪花,想到钦天监的上奏,心生几分恐慌。
多年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难道是要攒一起跟朝廷、苍生找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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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雪仍未停,地上的积雪已三寸有余。
顾月霖迎风踏雪,走过垂花门,去往浆洗房。
蒋氏与前几日一样,早早起身洗漱,赶过来做事。
这里的仆人对她都非常地恨铁不成钢,但没有一个奚落难为她,每日都会帮她打水到水缸,早间过来时,兑入冷水的热水也已备好。
她先去领今日要洗的衣物。
抱着一大堆衣服,走向自己做事的房间时,无意间一瞥,看到了静立风雪中的少年。
茫茫雪色,萧萧风中,他站在那里,玄色衣袂翩飞,目光悠远澄净,望着她,又像是透过她看着什么。
“月霖……”她喃喃地唤道,心绪复杂至极。
顾月霖走到她面前,接过她怀里的衣物,帮她带回房间。
蒋氏亦步亦趋,局促不安。见他放下衣物,忙拎起木桶,到水缸前取水。
顾月霖抬手拦下,取过她手里的东西,放回原处,温和地道:“不做这些了,您回正房。”
“啊?”蒋氏反应不过来。
“我送您回房。您是竹园的主母。”顾月霖认真地看着她,微笑,“迟一些,您的女儿也会回去。”
他打个手势,请她出门。
蒋氏茫然地照他意思行事,和他走向正房,一路沉默着。
走在廊间,一阵烈风袭来,蒋氏回神,低低地问:“为什么?”
“我不该那样对您。”顾月霖说。
“可你定然已知晓身世,我以为你会怪我隐瞒了这么多年。”
“不会。我受不了的只有您的偏激行事,做了混账事,您多担待。”他顾月霖,没有资格怪任何人。
蒋氏的泪倏然落下,具体为什么,她一时说不清。
“昨日起,我已开始埋头苦读,准备科考。”顾月霖停下脚步。
蒋氏随之止步,望着他。
顾月霖目光柔和而诚挚,“您以前的寄望,我仍会竭尽全力。能不能信我,凭我的努力、蒋昭留下的藏书,也能给您尊荣?”
蒋氏的泪落得更急。
“这只是我的心思,您不需在意,闲来好生思量,有了打算便与我说。离开顾家,带着嫁妆,我都依您,只要不做主我的婚事,可好?”
蒋氏无力地摇头,想说不用你做到那地步,却是说不出。
顾月霖轻叹,叹息湮没在风中,“别往心里去,日后再说。”他转身往回走,“您回房,已经吩咐下去,没人会怠慢您。”
“月霖。”蒋氏抓住他的衣袖,泪眼模糊地看着他,“为什么?为什么原谅我?”
顾月霖淡淡地笑着,“我听了生母为我所做的事,看到她留给我的衣物,明白母亲可以为孩子做任何事。您是魏二小姐的母亲,我理解,所以抱歉。”
蒋氏抽泣着,“我再迟钝,到如今也想明白了,你阻止我那些盘算,只是为着我的安危。若非万不得已,我又何尝愿意那样?”
顾月霖取出帕子,帮她拭泪,“不哭,不知道的以为我又把您怎么着了。”
蒋氏却怎么也不能逼退泪意,哽咽道:“先前我想着,琳伊在魏府那等高门过了多年,见识手段要比寻常门第中的高出百倍,哪知道……我陪着她胡闹,是真糊涂了,也真有私心,那样的话,你还是在我跟前儿,有你在,我心里踏实。真的,我没骗你,是真的。”
她哭得像个孩子。
顾月霖继续给她擦拭眼泪,空闲的一手轻拍她的肩背,柔声安抚:“我相信,别难过。”
只是哄劝,只是做他该做的事。
仍如以往?怕是此生再不能够。
君若赶过来,携了蒋氏的手,“瞧瞧,莫不是风大迷了眼睛?快回房洗把脸,我等您一起吃饭呢。”
有她一打岔,蒋氏自是止了泪,弱弱地对顾月霖一摆手,“你也快回房用饭,瘦了,多吃些。”
“好,有事就唤我过来。”
君若揽着蒋氏回了正屋。
四名脸生的丫鬟婆子迎上来行礼,恭敬又殷勤地服侍蒋氏更衣洗漱,再送她过去与君若一起用饭。
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她便当自己做了一场梦。
这何尝不是月霖治下有方的体现,他的小厮看人选人的眼光,比她强百倍。
饭桌上摆着水晶肘,切成薄片码在盘中,另有炒冬笋、酱菜、两屉小笼包、胡辣汤和……
一块方方正正的豆腐摆在盘中,上面有盐、香油和葱花。
君若笑道:“是不是觉着奇怪?小葱拌豆腐,但我不喜切成小块的做法。”取过筷子,将豆腐捣碎,再拌均匀,“等下您尝尝。”
蒋氏心绪在谷底,仍是不自主逸出浅浅笑意,“已尝过你做的饺子,实在可口,你喜欢的定然差不了。”说着拿起筷子,“快吃饭。”
“幸好您不嫌弃手艺,这些都是我做的。”君若笑眯眯地埋头吃饭。
蒋氏喝了两口胡辣汤,浓香微辣,很是开胃,又尝了尝小葱拌豆腐,不得不承认,这样看起来过于随意的吃法,别有一番滋味,很爽口。
君若往蒋氏跟前推了推小笼包,“香菇、木耳、虾皮、胡萝卜、云片火腿、鸡蛋做的馅儿,月霖哥哥很喜欢吃,您好歹尝一两个。”
“一两个可不够,但一人一屉我怕是吃不了。”蒋氏如实道。
“没事儿,有我呢。”君若笑道,“天没亮就去后院练剑,饿的厉害。”
“也太辛苦了些。”蒋氏端详着对方绝美的小脸儿,心知女魔头也不是谁都能做的,这孩子精通的本事,别人会一样,便是一生不需愁。
“习惯了。”
因着彼此着意捧场,一餐饭吃得喜乐融融。
刚放下筷子漱了口,晓风进门来禀:“大小姐,沈公子来找您。”
“又来找我要那本注解详尽的易数?告诉他别做梦了。”君若懒懒地挥一挥小手,“不见。”昨晚开始,沈家哥哥就跟她磨烦,她真舍不得,只能硬着心肠让他等她看完。
晓风笑道:“沈公子说想到送什么适合的礼物请您割爱了,如此也不见?”
“沈小侯爷觉着拿得出手的,会是怎样的宝物?”君若起身,以眼神和蒋氏示意,“我去瞧瞧,骗过来借花献佛也不错。”
蒋氏失笑,转念想到琳伊,忍不住蹙眉,想着等会儿得跟君若说说,请她日后多担待琳伊的不是之处。
正打腹稿的时候,就听到廊间传来君若的语声:
“沈星予,你居然拿这种玩意儿来跟我换书?你到底是磕碜谁呢?嗳你给我站住,今儿不让我打一顿我跟你没完!”
饶是蒋氏愁肠百结,这会儿也忍不住好奇,沈小侯爷自以为适合却令君若着恼的物件儿,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