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魏家得听你的,”魏阁老理亏地笑一笑,“毕竟,眼下还不能把温氏交给你,而你分明很是体恤琳琅的心绪,我感激。”
“凡事得讲个轻重先后,令嫒生母早逝,与温氏有杀母之仇,换了谁都会如此。”顾月霖坦然道,“眼下我七事八事的,偶尔很是烦躁,没有任何打算。您不妨直说。”
他能说出什么让魏家照办?
谁给过他那种资格与时间?
他甚至连一时心静都难求。
魏阁老仍旧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很低,“那就听听我权衡之后的结果,你若不同意,只当我什么都没说,而你若大致上认同,再仔细商量。”
“您请说。”
魏阁老道:“温氏便不消说了,等她跟琳琅认罪、为你解惑之后,要交给琳琅发落。”
“这是自然。”
“再就是顾大太太和琳伊,前者是你在意有心庇护的,后者么,比起她,我承认这几年更偏疼琳琅,可她终究是在我膝下一点点长大,做不到让她为别人偿还孽债。”
顾月霖颔首以示赞同。
魏阁老又道:“其实不论顾大太太还是琳伊,眼下看来,都是一门心思盼着母女团聚,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成全她们,你看怎样?”
顾月霖只是问:“魏大小姐同意?”
“同意,同意。”魏阁老忙道,“琳琅是面冷心热的性子,这几年看起来是瞧着琳伊横竖不顺眼,看似有着种种严苛的手段,其实只是想让琳伊有个高门闺秀的做派,哪成想……琳伊自己心里有鬼,在家里根本没有底气。”
顾月霖有了几分释然。
可不就是么,魏琳伊年幼时,蒋氏便寻机去看,等到魏阁老回京入阁时,更要想尽法子接近相见,再加上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温氏……
魏琳伊不能从事情的开端权衡认定自己无辜,反倒在知情后乱了方寸,便有了不讨喜的做派,以至于魏阁老偏爱长女。
魏阁老继续道:“琳琅如今对琳伊纵然有着万般憎恶,却也知道琳伊不是始作俑者,由此,也便罢了。”
顾月霖道:“我怎样都可以,只是不知,所谓成全是怎么个章程?”
魏阁老面上一喜,道:“给她们安排个清净之处,每个月送些例银和所需之物过去,过两年确定她们能踏实度日了,便远远地送出京城,琳伊的归宿随她们选择,你意下如何?”
顾月霖一听就知道,这是魏琳琅的主意,不由莞尔一笑,“我不反对,所需一切由我供给,只是,眼下我们想的好,只怕那母女两个不同意。”
她们要是动过这种念头,早就说了,不论他还是魏琳琅,谁会反对?
但她们打的主意,始终不离魏家权势财力。
“不会吧?”魏阁老眉心微蹙,“这是皆大欢喜的事儿,还要怎么样她们才满意?”
“关乎人性的事儿,不好说。”顾月霖只是建议,“若是方便,您或您的亲信可以到内宅当面传话。丑话说在前头,您的次女被收拾成了什么样儿,我不知道,见了面别太吃惊,不要责难仆妇。”
魏阁老倒是处之淡然,“我就不去见了,已无必要。”转头扬声唤进来心腹王管事,细细吩咐下去。
王管事当即去了内宅。
顾月霖给魏阁老续茶。
魏阁老凝眸打量他两眼,暗暗点头。
不怪琳琅那样欣赏,话里话外都维护顾月霖。
不论怎么说,他都是在外有着种种不佳名声的首辅,寻常大员见到他,不说噤若寒蝉,小心翼翼慎之又慎是必然的。
自相见到此刻,顾月霖待他的态度就没变过,温文尔雅轻松淡然是真,言辞间却也不隐瞒性情中的棱角。但若抠字眼儿,无一丝失礼怠慢之处。
他对他的棱角心知肚明,心绪偏又是愉悦之至,只这等修为涵养,已属少见。
那样貌,亦是罕见的美男子。
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他已好几次惋惜这少年郎不是自己的儿子。要真是自己的亲骨肉,哪儿还需要外室所生的孩子进家门?
阴错阳差也要适可而止,闹出换子的事儿就够了,干嘛糟心到这地步?
魏阁老心里非常郁闷,面上则是不显分毫,与顾月霖说起制艺来。
原只是随意找的话题,却不想,片刻就被顾月霖的见解勾起了谈兴,笑着说起自己当年走过的弯路。
这也是一种提点的方式,顾月霖凝神聆听。
王管事回来复命时,魏阁老险些让人等会儿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可那怎么行,就是为了那些事来的,只好搁下话题。
王管事道:“顾大太太说顾公子欠她的,她不可能放弃自己应得的所有产业。二小姐也不同意,要我替她求您促成结亲之事。”
魏阁老缓缓吁出一口气。
顾月霖说过的关乎生父遗嘱、蒋氏陪嫁的话,琳琅着重跟他说了,要不然,他难免会误会顾月霖不仁不孝不念养恩。
那是个什么女人?难为他还动过娶她的心思,结果整个儿一毁人不倦的东西。
沉吟良久,他道:“顾大太太的心思,是顾公子和顾家的事,我不置喙。不过,公子不妨给她请个大夫好好儿瞧瞧,我听着那可不是明白人会说的话。”
顾月霖笑着颔首。
“至于琳伊,”魏阁老目光冷酷,骤然有了权臣的凛然威仪,“只想报答生恩,枉顾魏家养恩的东西,那就暂时在她生母跟前尽孝,即便哪日横死,魏家会做的,是给她三尺黄土、一张草席。”
他转向顾月霖,“能否借笔墨一用?”
顾月霖指了指书案,做个请的手势。
王管事磨好墨,魏阁老写下一张字据,沉声道:“拿去给她看,随后交给顾公子保管。”
王管事疾步而去。
魏阁老起身,面上已又逸出笑容,“琳伊只能先放在竹园,叨扰公子一阵。”
“无妨。”顾月霖说。
“本想与你多说说学问上的事,被琳伊搅的满肚子气。罢了,改日再聚。告辞。”
魏阁老说的是实话,他自认对琳伊仁至义尽,她却又要这又要那,不肯为他着想,委实心寒齿冷。
顾月霖也不挽留,送他出门。
魏阁老回到府中,天已擦黑。
魏琳琅迎上来,巧笑嫣然,“怎样?”
“顾家那孩子的确出色,琳伊……气得我五迷三道的。”魏阁老背着手,和女儿去往内宅的路上,把经过说了一遍。
魏琳琅勉为其难地宽慰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走一个不识数的女儿,来一个正可爱的儿子,您不亏。”
魏阁老怎么听怎么别扭。
“别闹脾气,抓紧安排下去,尽快把孩子带回来。”魏琳琅道,“瞧这架势,真要出大事,往后少不了在家闷着的日子,我们正好一起给您儿子开蒙,教他识字读书。”
“我儿子?等人来了,你是不是也要跟他这么说?”
“跟我矫情什么?”魏琳琅笑着携了父亲的手臂,“等人来了,自然就是我弟弟,谁敢怠慢他我都不依。”
魏阁老心里舒坦了,空闲的一手拍拍女儿的头,语声中尽是宠溺:“鬼丫头。”
魏琳琅只是笑,心说您要不是为了外头的兔崽子尽早进门,去竹园这一趟,不定又惹出什么祸来。
不过,过日子少不得相互妥协,父女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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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几日,竹园不少仆人请教过高元礼、木静萱和刘槐,回家后算出了所需银钱的具体数字,有十几个人这个五两那个八两的到账房摘借银两,借十两的已是最多。
余下的有一部分是家里早没人了,自己吃饱了全家不饿,便只需实心实意地劝亲友有所准备。
剩下的一部分是小小年纪被双亲卖掉的仆妇,在家里本就爹不疼娘不爱,确信若是回家,一准儿连如今身上簇新暖和的衣物鞋袜都留不下,还得被押着回来借银钱。
既然如此,她们为什么要放着好好儿的人不当,偏要去犯贱当牛做马?于是,不需当差时便揣上自家公子赏的银钱,结伴到城里逛逛,买些心仪的或是必备之物。
同样的几日间,顾月霖没出过书房院,对这些都有耳闻,也都理解。
不配做父母的人比比皆是,那种人种了什么因,终究要品尝相应的果。
他与其关心那些人的生死,远不如帮家大业大的沈家、李进之、君若思虑得更缜密周全一些,因而时不时派人送信到这三家。
与魏家也不陌生了,与之相关的无辜之辈怕是更多,但魏琳琅消息灵通,必然会效法三家行事,倒不必着意知会。
蒋氏和魏琳伊在内宅怎么过的,顾月霖毫不关情,也懒得听,只让尧妈妈掂量着办。
但那母女两个引发的焦躁不容忽视。
偶尔,顾月霖会临窗而立,一面喝酒,一面望着窗外萧瑟景致。
生平未有的孤寂,深入骨髓。
幸而会时不时地想到父亲。
已经消亡的男子,哪怕只是存着惩戒蒋氏的心思,都护佑了他十年。
那份人世最初得到的温暖,他当毕生铭记,不辜负。
纵然如此,仍是烦躁寂寥时多。蒋氏和魏琳伊,终究是除掉不可惜又没必要,但留在眼前属实堵心。
时光无痕而逝,到了十一月初三。
巳时左右,有两人联袂登门,是顾月霖从不曾想过会结伴做客的人:李进之和君若。
听完阿贵的通禀,顾月霖便笑着起身,大步流星地迎出去。
他怎么就忘了,这俩人都有坏的一面?绕着弯儿地请教他们一番,保不齐就能得到让蒋氏、魏琳伊收心消停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