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予揣着个小账本,到别院找母亲一起用饭。
沈夫人的父亲是先帝小舅子的掌上明珠,无忧无虑长到及笄之年,嫁给长兴侯沈瓒。
转过年来生下嫡长子,便常住在什刹海的别院,开琴行、建园子、养戏班子……京城没哪个女子敢说比她忙,比她更逍遥自在的就更没有了。
沈瓒和所有显贵士大夫一样,生下继承一切的儿子是无形的责任。
责任尽到了,他对自己和妻子的要求仅限于,不给彼此戴绿帽子。犯不着出那种家丑,实在起了那份心也行,先好合好散。
所以,他很赞成妻子的生活方式,也不委屈自己:谢绝了妻子给自己添妾室通房什么的,只请她别干涉自己收藏珍玩字画的爱好。
沈星予一向认为,父母是一对很神奇的夫妻。
别院已经生了火,室内暖如春日。
沈夫人穿着碧色衫裙,慵懒地卧在软榻上,正在吃葡萄。
“这时节还有葡萄呢?”沈星予笑问。
“有官员进奉给皇上的,皇上赏了一些门第。”沈夫人推了推果盘,“尝尝。”
“不爱吃这种玩意儿。”沈星予坐到母亲近前,问,“您这边一共多少下人?”
“我怎么知道?”沈夫人斜睇儿子一眼,“问这个做什么?有事直说,别绕弯子。”
“今年冬日所需一切,得多存一些。”
沈夫人连句为什么都懒得问,“吩咐管事去办就是了。”
沈星予见她把水果当饭吃的架势,就看出了苗头,“遇到不痛快的事儿了?”
“一大早被皇后唤到宫里,没出几句话,就说我的字写得不错,要我抄佛经。”
“您怎么说的?”
“我告诉皇后娘娘,不信佛。”沈夫人嘴角轻轻一扯,“她却说,那就是信奉道教,还是要我抄经。我又说,也不信那些。”
沈星予失笑。
“她睁着眼睛问我,怎么会什么都不信。我说哪能啊,我信明君,比如皇上,信真正的有才之人。她又开始扯没用的,说女子最该做的是相夫教子,总顾着自己算是怎么回事。”沈夫人吁出一口气,“告退之后,我跑去见皇上,跟他告了他媳妇儿一状。”
她年少时,与皇帝皇后很熟稔。
沈星予笑出声来,“于是,皇上就赏了您葡萄,还说了什么?”
“说皇后闷宫里的日子太久,脑袋大概缺弦儿了。”
沈星予哈哈大笑。
“混小子,笑什么?”沈夫人剜了他一眼,“我还是越想越生气,我要是相夫教子的料,前些年怎么可能差点儿把你养成二世祖?但不管怎么着,关她什么事儿?你如今不论样貌才学都是一等一的,是她那个废物儿子能比的?怎么着,瞧着我撞了大运,就出幺蛾子让我不痛快?真不怪皇上老想废了她。”
她又不是真没心没肺的,闲来常反思自己的不足、对儿子的亏欠,从没有释怀的时候。但她该时时反省是一回事,别人指手画脚是另一回事。
沈星予笑得东倒西歪,又好生宽慰。
沈夫人好过不少,展颜而笑,看看时辰,唤丫鬟摆饭。
她生气的时候总会奖励自己吃得多一些好一些,因而午间命厨房备了佛跳墙。
沈星予了解且喜欢母亲的脾性。
席间,沈夫人记起星予提到的事,问:“是要闹灾,还是有黑心的商贾要哄抬物价?”
沈星予避重就轻,“只要闹出一样,这两样不就是一回事?”
“说的是。”沈夫人一面享用鱼翅一面轻轻蹙眉,沉了片刻,讲起旧事,“可惜,这种事没法儿提醒皇上。
“以前有官员联合妖僧,信誓旦旦地说天象有异,将有大灾,皇上宁可信其有,命官员筹备应灾事宜。
“到头来却成了一场笑话,灾情没出现,却出了很多趁机敛财的赃官。
“人杀再多,也是丢人丢到了家,从那之后,别说什么得道高人,皇上连钦天监都不信了,见都懒得见,足见膈应成了什么样儿。”
沈星予颔首,“听爹爹说过。闹不好要掉脑袋,谁也不敢迎着刀口往上冲,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听说当年那个妖僧攀扯蒋昭,皇上才深信不疑的?”
“是啊。”沈夫人叹口气,“你说蒋昭招谁惹谁了?人不在了,还被拿来做文章。跟他同辈的那些该死不死的族人,揣摩出皇上对他的青睐不减当年,没少做小丑般的功夫,好像谁不知道蒋昭最不待见的就是他们似的。”
沈星予心生感慨,“果真是人无完人,没有一生过得十全十美的。”
“说起来,月霖跟蒋昭有些相似之处。”沈夫人语带关切,“他和顾大太太可好?”
“不错,您不需挂怀。”
“等月霖金榜题名之后,我和顾大太太就能常来常往了。现在真不行,像宫里那个糊涂东西,不是干不出唤母子两个进宫胡说八道的事儿。跟我交好却境遇不够好的人,她能说人话才怪。”
沈星予哈哈地笑,“得了,皇后早就摆明了破罐儿破摔,想一出是一出,其他的娘娘不是有几个很好?您多想想那些好的。”
“我不生气了,何时提到她都没好话罢了。”沈夫人笑盈盈的,“你想让我筹备些什么,吩咐管事就成。算账我在行,实际过日子全是个摆设。唉,我得到的这些好,能分给顾大太太一半儿就好了。”
“我怎么吩咐管事?”沈星予有些犯愁,但也有所保留地道,“倒是弄到一张清单,可一说话一准儿露怯。您就比方黄豆吧,做豆腐得用,可要是存几个月的,需要多少?我总不能也让管事掂量着办吧,管事也不见得清楚。”
“多多益善不就成了?唤管事照着一千两银子花。”
“……”沈星予发现,母亲是轻易让自己生出优越感的存在,深凝她一会儿,笑说,“您果然是办大事儿的人,我真不该跟您说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说的不对?错在哪儿?”
沈星予拿出小账本,翻了翻,“黄豆一石五百三十文,一两六钱买两石,您一张嘴就是两千来石,三万来斤。我的娘,您是想每日三餐吃全豆腐宴不成?”
“鬼小子,可算逮住我的短处了,可着劲儿排揎。”沈夫人笑容明快,不以为意,“迟一些我给你唤两个厨房里的人,这类事问她们,心里就有数了。”
“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