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开学,我们166班预备在接下来两节课里竞选班干部。”
老王推了推眼镜,在黑板上写下“初一年级”166班干部竞选”两行大字,粉笔落字时非常顺滑,和老王平常书写数学定理和方程式一样。
前排座位的女生章穗身体向后靠,偏过头来看着后排的季瑞,眉毛在跳舞,看上去有些预言成功的得意:“我说吧,幺蛾子来了。”
“这次选班干部……”
老王讲话的时候沉思了片刻,又清了清嗓子,灌了口浓茶,接着茶盖子很紧实地扭实,大概是想这段话听上去更权威更有信服力。
“选的主要是班长,我们一个礼拜工作日是五天,那么……按照大家民主投票的排序,由高到低,选出五个值日班长。第一名是周一的班长,第二名是周二的班长,以此类推。”
说完这话后的老王推了推眼镜,目光在讲台下的男同学女同学之间扫视了一圈,似乎在看下边学生们的反应。
很显然,小孩们看上去也有些兴奋,叽叽喳喳讨论着老王关于值日班长的安排,是初中生们的身上仍褪散不掉的天真烂漫。
“相当痞了,老王一搞五个班长,哪个班主任有他痞?”小瘦子陆京辉坐在座位上笑得直不起腰,把课桌上的试卷捶得哗啦响。
这时候陆京辉回头,看着趴在那双目无神跟个布偶猫娃娃似的康妮,操着陵城话调侃,“哈哈哈,你个选?”
康妮摇摇头,将整张脸埋进去,视野陷入一片漆黑。
又感觉到蓬松的头顶被人顺了顺毛,应该不是小瘦子陆京辉就是前排的大喇叭女孩儿章穗干的,同学们通常会认为康妮的脑袋好揉,因为又软又顺滑,摸着手感好,小姑娘性格内向也让人摸,因而摸得更爽。
“个怂瓜蛋。”
大概正常同学都能看得出来陆京辉这是在友善地调侃,但是坐在诸葛康妮身边的季瑞却非常看不惯,甚至不爽。
“你要想选你自己选,少多管闲事。”季瑞语气不善。
陆京辉扭头过来白了季瑞一眼,但眼神也只是觉得好玩有趣,并带着些“知道你们关系好,但大可不必如此护短”的幽默感的微表情,浮夸地咳嗽了两声,和老王举手自己也选值日班长。
瘦瘦的、小小的男孩子是如此勇气可嘉。
康妮好奇地抬起头,看到小陆同学在台上扯得天南地北直至银河系外太空,还有昨儿老班牙上那根青菜叶,讲得乱七八糟,但自信得要命,最终全班都被陆京辉逗得捧腹大笑。
但是王老师很不满意,认为这样的学生根本不适合当班长,将他轰下去,一个板栗子敲在头上,还用陵城话问他热板栗可好吃。
“看吧,这不难。”
陆京辉走下讲台回到座位前对着诸葛康妮打了个响指。
但她还是不愿意上台,尤其是被身边一圈坐在一块的同学们簇拥着催促她上台,这样会让她更局促,有种如果上台了讲得不好的话她的整个世界就要在那一刻毁灭的即视感。
直到老班听了大约十来个学生的竞选演讲后,季瑞偷偷拍了拍康妮的后背,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个人之间才能听到的声调讲话。
“诸葛康妮,你也试试。”
“我不。”
她在课桌下扭手,左手指和右手指缠绕,拧得跟麻花似的。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就这样子一直别别扭扭地长大的,是朵永远不敢直视太阳的小花,有点蔫巴的,一遇到雨水就发沉发烂的阴恻恻的个性,就算你拿着枪指着她的脑袋告诉她做得不好也没事的,她也宁可被一枪爆头也不敢踏出尝试这一步的。
内向到诡谲的一种样子的,小姑娘。
“你上去试试看。”季瑞挑了挑右眉补充,“算了,我就知道你才不敢,不上就不上吧。”
诸葛康妮的叛逆又调转了弯,变成了叛逆的二次方。
她正在鼓起勇气尝试举手,她已经抬头了,只差一把火。她盯着两人课桌之间“楚河汉界”上摆着的鲜红色瑞士军刀,像是被突然点燃了什么革命精神似的,心里已经开始打起了班长演讲的腹稿,第一点、第二点、第三点……
“诸葛康妮,你要是选上了班长,我就把我这把瑞士军刀送给你。”
季瑞将这把瑞士军刀拿起来,在手里荡了荡,最后收起来,塞进诸葛康妮的彩虹独角兽铅笔袋里。
拉好拉链,宣告康妮的提前胜利。
诸葛康妮理了理自己的鬓角,露出光洁的额头,心脏狂跳不止,整个人就像是飘到讲台上的似的,她完全意想不到自己会拥有这样的勇气,直到她认为自己有条有理、中规中矩地完成了自己的演讲,讲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
班级里由Jerry带头,男生们起哄,产生了雷鸣般的掌声,直接惊到了隔壁班的人,甚至别班班主任也扬着笑揣兜来旁观。
“我虽然成绩不算太好,性格也腼腆,但是这次班长竞选带给我很大的进步,我希望在接下来的初中三年里好好努力,变成一个敢说话,认真学习的好学生。如果我能竞选成功,我会尽我所能为班级同学们做好服务,和大家共同进步,共同成长!”
下台后,掌声仍绵延不绝。
老班、隔壁老师、同学们、甚至别班同学们的目光凝聚在初一166班教室里的倒数第三排,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被关注”的滋味。
诸葛康妮坐下来,双手捏着自己铅笔袋里的瑞士军刀,现在的脸比这把刀的颜色还要红。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自己的胸膛里唱卡拉OK,血液循环流动的时候是小溪在跳舞,欢欣雀跃原来是这样的好形容。
此刻,在她的身上得以全部体现了。
“不照,讲得没我讲得好,太官方了,有种打官腔的感觉。”陆京辉又在那嬉皮笑脸地讲话,又给章穗、季瑞、康妮等人散了几块奶油小饼干,跟中年人散烟似的。
“那你是照啊,这个班交给你马上可以上天。”章穗习惯性把小饼干捏成碎片,拿在手里晃荡。
前两排的小孩们听到后边章穗和陆京辉的对话,也是笑得不停,这种班级活动,有时候算是枯燥无味中学生活中的甜蜜调味剂。
班干部演讲一轮接着一轮,时间卡得很紧凑,竟也“浪费”掉了两节宝贵的数学课,竞选结束,又到了紧锣密鼓的投选票环节。
关于这个老王独家设置的“值日班长”职务,有着专门的选票环节。班主任老王说,要全部按照民主选举的方式来,不算班主任加分。
每个同学都有着三张选票,三张可以重复投,选票高者入选。
一人三张选票,被前班长陈诚依次发下来。
要在这个时候抢夺先机,等不及同学们掏出中性笔在空白的三张选票上签下别人的名字,季瑞的人际雷达已经开始发出讯号了。
班级男孩子们和季瑞的关系好到离谱,甚至选票还没发下来就开始朝着季瑞的方向看。
不少人笑得意味深长,只有康妮懵懵懂懂不明所以,接到选票后,她甚至没有时间抬头来看班级里任何一个人的动作和表情。
她坐在那里思考,要不要壮起胆子来在这三张选票里弄一张来投给自己。
为首那位戴眼镜的老实孩子孙健刚一拿到选票,就转过身来,侧对着后排的季瑞,用唇语念念叨叨的。
(怎么讲?投康妮?)
季瑞先是不可思议地将眯着的眼睛睁大,略微抬头,眉梢一挑。
那意思分明是,你说呢?当然。
男同学孙健也眯了眯眼睛,唇角微挑,懂了,朝着侧后方的季瑞比了一个“OK”的手势。
接着他拿起自己的黑色圆珠笔,以一种很奇怪的握笔姿势快速地在空白的选票上面签下了“诸葛康妮”四个大字,将此名字重复了三遍,随后跟拿扑克牌似的将三张选票展示在后排同学们的面前,孙健由鼻梁推了推眼镜,选票在他手里好像成了会发光的指令牌。
不少男孩子也跟受到了某些号召似的。
投诸葛康妮是吧?
没问题,包在咱们身上!
男孩子们,甚至和季瑞玩得好的女孩子们都非常俏皮地在那里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着“我懂我懂”“包在我身上”。
懂完了的,闭着眼睛打着没问题的手势。
头点了点,ok没问题,几对眼神来回穿梭了下,笑嘻嘻的。
当然不必说季瑞,他的那三张选票毫无疑问只有可能是她,只会是她,也一定是她,必须是她。
他就要让诸葛康妮当上周一的班长。
最后前班长陈诚公布选票的时候也惊讶得舔了舔唇,无奈笑了,他那三张选票其实只投给了康妮一张,但是数选票的时候他觉得这个数字有些吓人。
班级里只有59人,每人三张选票,也应该只有一百七十七张选票。
但是独独投诸葛康妮一个人的就有一百零二张。
这完全是压倒性的优势,陈诚将“102”的得票数用白粉笔公布在黑板上时,苍劲有力,写得极为认真。
再到后边,甚至使用粉笔的力度都减弱了,他写得很轻,几乎看不清上面是多少票,每个人头上仅仅只有几票而已,像是一种给其他同学面子上的照顾。
黑板上停顿了几下,上面突然写了一个大大的“诸葛康妮”的名字,下边标着102票,画“正”字的话要写将近“20”个正字,还要多两笔。
季瑞写完后将粉笔别在自己的耳后,盘腿坐在诸葛康妮的身边,问了她一个问题。
“还记得吗?一百零二票。”
康妮在傍晚的废弃学校的讲台上坐下来,烤火,被这话问得勾带出了许多十几年前的回忆,这个怎么会不记得呢?
她当然记得,初中那会,她做了周一的值日班长。
这是关于打开她演讲天赋的启蒙运动。
“我拿了一百零二票,我真是太有演讲天赋了,所以我之后高中学了省考模块一的播音,还考了市第一。”
“那是我功劳。”Jerry冷不丁冒出来一句话。
“什么?”
康妮被这无厘头的发言搞懵了。
“你想想看,那时候你在班里完全不说话,跟个透明人似的,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给你投选票,还个个都用的三票?有没有想过是什么原因?”
“我漂亮。”
她说。
“这个倒是实话。”
“哼哼。”
她很得意。
她一直以为那是自己的个人魅力,从未曾想,是季瑞在背后默默拉票。
其实她也早该猜到了。
隐隐约约间,她早就听到了那些叽叽歪歪的“闲言碎语”。
她知道Jerry喜欢她,不是明的,是暗的。
“那时候坐我前排的女生章穗,听说是帮我拉了很多选票,说我当了班长后不偏袒她就是有毛病,选我做班长就是为了钻空子,不然选我干嘛,这些话我都记得呢。”康妮笑笑,十几年前的事情看上去仍然有些耿耿于怀。
“狗屁,那是我。”
“我选了你。男同学们也都选了你,章穗能鼓动大汪和孙健他们那帮人?还有张问鼎和老谷?咱们这号召力堪比马丁路德金好吧?”
“当时我巴掌都拍红了,通红的。”
“干嘛要这样?”康妮问。
“兴奋,激动啊!”他答。
“我当班长你很激动?为什么?”康妮乐坏了,在黑漆漆的教室里在火堆的焰苗里笑,伸出两只手来取暖。
因为,觉得你会开心啊。
看到你开心我就会开心,看到你获得了成功,比我自己获得了成功还要更加兴奋和快乐。
就是激动。
他在心里这样回答。
手电筒这时候从他臂膀里的口袋中掏出来,又晃到了诸葛康妮的脸上。
“神经啊?又在这里浪费电,赶紧把你那破手电收回去!!”
诸葛康妮丢了根粉笔过去,砸中季瑞的脑门。
“怎么能说是破手电,手电筒多有用啊?”
“手电筒伴随了我一整个初中时代,我告诉你诸葛康妮,我对手电筒有特殊情结,手电筒是好东西,我这辈子都要一直买手电筒。”
康妮沉默了。
她想起来一些事情,兀自感动,泪水充盈眼眶,却强忍住,强制自己现在一定要笑,千万不要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