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灵冲破密室的那一刻,黏着的躯体如漆水般流动,整片湖底迅速被侵占,锦鲤翻着肚皮上涌到湖面。
“怪物啊!怪物!”
院内的家仆尖叫着跑开,恐惧如浪涌一般一波推着一波,从院内推向院外,从宅邸推向街道,人群攒动着逃离。
“救命!救——”脚步慢的还在高声呼救着,但转瞬就被蔓延的怨灵吞没最后一个字音,轻飘飘地消失在怨气之中。
死亡的氛围愈演愈烈,很快一街之隔处也有人发现了这里的异常,有人尖叫着跑开,有人提着剑赶来。
只有乔伯带着几个心腹家丁逆人群而奔,高声呼叫着:“少爷!老爷!你们在哪?少爷!”
孟府内一些借住修士闻声赶来,五光十色的法器齐齐出动。
只可惜最终被孟父挑剩下的人,根本不可能是这个怪物的对手。
孟藏冬站在人群的对立面,穿越怨灵的笼罩,冲对面正在奋力抵抗的人群,他双腿变得轻盈而又力量,这种力量令他想落泪。
他分明一点都不想获得这份力量,但又是这份力量让他获得了冲到前边救人的机会。
“孟公子!”
“是孟公子!”
修士们欣喜地欢呼,人人都认得他,他此刻却不敢认人。
“孟公子,这凶物怎么会突然出现?孟老爷可在,他人还好吗?”
孟藏冬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变得自然平稳,安抚着人群指挥大家后退:“没事,我们都没事,大家不是它的对手,先撤离,都先撤离。”
“那不行,”大汉握紧手中的巨斧,“在这吃了这多顿饭,遇事就知道跑,岂不是显得爷爷我很没有良心!”
人群中亦有人附和道。
身后的怨灵张开身体顶向天空,夜色慢慢流淌过来,孟藏冬肉色的脸颊逐渐被灰黑的阴影吞没。
他脸上露出善意的微笑,解释道:“我知道各位当然不齿于临阵脱逃,只是现在凭借咱们几人的力量对抗他毕竟困难,几位先出去搬救兵来,倒是在一同御敌如何?”
“那小公子你呢?”有人关切询问着。
“我......”孟藏冬顿了一下,“我就和父亲在这里拖住他,等你们,回来。”
大汉高举武器,欢呼着:“孟公子高义!孟氏高义!”
他的呼声感染了一群人,人们举着拳头气声附和。
“高义!”
“高义!”
孟藏冬恨不得将自己的耳朵刺聋,也不愿再听见他们说高义。
那慷慨激昂的话语是对他最大的讽刺。
“少爷,少爷你没事真的太好了!这这”乔伯终于和他心心念念的少爷会和,恐惧也少了几分,“这这......天上那个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会从咱家出来?”
“先别管这么多了,乔伯,家里还有人没跑出来吗?”
“跑得差不多了,这帮人,平日里净吃白饭,遇到事跑得比鬼都快!”
乔伯宣泄完才发现旁边还站着几位没跑开的,不禁又补充道:“没说几位义士啊,几位不算。”
“话不多说了,快走,快走!”
孟藏冬催促着几人火速离开,一路上他殿后,乔伯在他身边尽忠尽责地跟着。
绕过门前的影壁墙,所有人都踏出了孟氏的院门,院外四街八巷的吵闹声不绝于耳,人人都在跑,人人都在逃。
孟藏冬也想逃,他想逃离自己的宿命,他想逃离眼下的结局,回到开始,回到过去。
可他的脚只能不停地往前奔逃。
“乔伯,这个你拿着。”出来的匆忙,他身上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只剩下腰间的玉佩还算是个上品,他拽下玉佩快速塞到乔伯手中。
“哎少爷,你给我这个干什么。”乔伯拿着玉佩脸上满是不解。
对啊,送他这个干什么,一点理由也没有。
孟藏冬硬着头皮瞎扯:“你先拿着,这玉佩我宝贝的紧,一会儿我怕斗起法来再有损。”
“可是少爷......”
"好了别说了,"孟藏冬打断了他的话,“有什么话等咱们见面再说吧,先走,和他们一起走吧。”
孟藏冬挥手,向着这个从小看他长大的伯伯挥手,向着眼前叫得上名字或还未来得及相识的人挥手。
“孟少爷你顶住,我们一定快点搬救兵回来!”
孟藏冬微笑着看他们匆匆离去的背影,大手一挥,将那个从始至终都一直敞开着迎接四方来客的红门紧紧关闭。
将这个虚伪的宅院与外界隔离。
他转身,准备迎接自己的命运。
他跑过堆满花团的小巷,两侧的花盆已被匆忙逃离的人群踢碎,红粉的花团倒在地上被泥土土覆盖,他跑过猗猗的绿竹林,树荫下的凉风灌进他的胸口。
他跑过空无一人的宅院,却在寂静之中听见无比尖锐的鸣叫。
“凭什么——为什么——”
孟藏冬猛然抬头,在漆黑的怨灵头部分明看见一幅狰狞的面孔,看见一双又一双不敢的眼睛。
“啊——”
孟藏冬捂着耳朵摇头,看见眼前孟正英不知何时竟然也爬了出来。
他径直冲上去,直接拽住孟正英的领口,他用愤怒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一幅正在看好戏的男人,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句父亲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
“怎么阻止它。”孟藏冬问。
孟正英却笑了:“好孩子,去吧,和他对抗吧,马上就会有无数人闻声赶来,让整个天虚的人都看看你的英姿,让大家把你铭记,把整个孟家铭记,然后就这样一步一步,走上为父为你搭建好的成神天梯!”
“成神,成神,成神就那么重要吗!”孟藏冬的精神濒临崩溃,“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结果你害了这么多人,你还要害多少人?”
“因为你,还不都是因为你!”孟正英猛地把孟藏冬推开,将他狠狠推倒在地,“要不是你天赋平平,不能堪此大任,为父又怎会另辟蹊径。你别忘了,这些人的气运,力量,可全在你身上!”
真可笑,他把一切罪责归咎在孟藏冬身上,好像一开始是孟藏冬让他这么做的一样。
自以为是地说为了你,后来又气急败坏地说都是为了你。
孟藏冬倒在地上,剧痛从尾椎袭来,那一刻似乎有什么东西“啪”的一下断裂,无数的珠串清脆落地,剩下一地狼藉。
孟正英仰头大笑着,面上露出狰狞的情绪:“你得好好休息,好好活下去,别玩了,你背负着的可不只是为父的希望,还有他们的希望,听啊,你听见了吗。”
他伸手向后遥遥一指,孟藏冬感觉自己耳中灌入无数人的声音。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死了而自己还活着?
“还给我——还给我——”
自己要怎么样才能偿还,要怎样才能平息他们的怒怨?
漆黑的庞然大物越靠越近,逼近对峙着的父子二人。
孟正英转过身和孟藏冬并立,拽着儿子的胳膊见他拉起,柔声道:“好孩子,为父会和你一起战斗,为父会帮你好好利用这份新获得的力量。”
孟藏冬木讷的站起身,突然抱住站在一旁的孟正英。
这一突然的举动让孟正英错愕不堪:“儿子,你这是?”
他面上露出喜色,他以为孟藏冬终于理解了他的苦心,终于接受了自己的使命,张开双手想要回报住,却见孟藏冬狠狠将他推开。
黑夜彻底来临,怨灵将孟藏冬送来的人吞没。
灼热来得迅猛而激烈。
“啊——啊——”
“你个逆子,宁竟然敢弑父!你不得好死,你早晚不得好死——”
孟正英尖锐而清晰的惨叫和怨灵散发出的嘈杂而愤恨的低语杂糅在一起,像风一般灌进孟藏冬的耳中。
像是一种诅咒。
“我不得好死。”
*
关长岁被这个真相彻底震撼到了,他一言不发,用沉默来回应自己的震撼。
他不懂孟父那乎变态的执着,更无法想象孟藏冬作为当事人将处在一种如何的痛苦中。
“藏冬,这都不是你做的,你不能全揽到自己身上。”他出言宽慰,想尽可能挽救孟藏冬带着自怨与自毁的倾向。
孟藏冬却好似没听见一般,用漆黑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继续道:“溢出的怨灵后来吞噬了很多人,有人想上来阻止,最后却又转身跑开,我想将他们根除,却没有足够的力量,而更可笑的是,让我有能力和全盛时期的怨灵对抗一瞬的力量也不是属于我自己。”
孟藏冬自嘲地笑了一下:“真可悲。”
关长岁伸手,将向孟藏冬肩甲蔓延的怨灵扯走,再次为他清理出一片干净的区域来。
“后来我发现,这些怨灵会本能地追逐他们生前的力量,就是我吸收的那些力量,我就把他们引过来,让他们和我融为一体。没想到经年累月,我们的力量此消彼长,我竟然还因此提升了修为,让我又力量阻止别人靠近。
“直到有一天开始,我们的力量都开始消散......”
“他们总是在我耳边吵,我感觉大千世界在我眼前搭建又轰塌,我渐渐领悟了构筑幻境的力量,我用幻境编织了一个有一个梦,这几百年间,偶尔也会有人闯入,我就在幻境里和他们交友,最后再送他们离开,希望他们也永远不要回来。”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顿了一下,对着关长岁说:“长岁,你是第一个,被我送走还会回来的,你是第一个......”
话语里满是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