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从未与女子如此亲密过,看着眼前女子精致的眉眼,鼻腔间充斥着清雅的女儿香,微微晃了下神,放在她腰间的大手无意识收紧。
直到马车外不知第几次响起车夫的请罪声,他倏然回神将人一把丟开,谢无疆毫无防备之下肩头磕在车壁上,轻轻嘶了一声。
裴昭的背影一滞,下一刻毫不留恋地下了马车。
谢无疆扶着磕痛的肩膀,盯着摇晃的车帘凝神片刻,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呢喃:“还真是半分不近女色,幸好…”
次日,迎着熹微的晨光,队伍浩浩荡荡停在了节度使府前。
谢无疆搭着寒酥的手下了马车,一夜未眠,她的脸上透着几分疲惫,双眸却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谢无疆的目光落在府前高悬的匾额,遒劲有力的书写着裴府二字,她嘲弄地勾了勾唇。
阿耶,看到了吗,这就是你处心积虑谋划而来的江山。
不胜其任,而处其位,非此位之人也,阿耶,你早该退位让贤了!
半路便下了马车的裴昭,此刻正在吩咐手下人将图兰一行人关押起来,扭头见谢无疆站在府前出神地望着匾额,一身红衣艳比骄阳,略施粉黛,姿容昳丽,便是那么随意站着周身散发的华贵仿佛与生俱来。
裴昭眸中飞快闪过一抹幽光,目光缓缓下滑落在她的腰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两下,冷声吩咐:“着人暗中盯紧,若有异动立刻来报!”
陈阳认真道:“主君放心,人已经安排了。”
一旁的裴昐听着主仆二人的对话,嘴角一咧,吊儿郎当道:“我还以为阿兄被温柔乡迷了眼才把人带回府上,想不到,竟是一出请君入瓮,啧…真是可怜了人家小娘子。”
裴昐边说边啧啧摇头,一副感慨不已的模样。
裴昭斜睨了他一眼,语气有些耐人寻味:“扶光,不可无礼。”
裴昐眉梢轻挑,嗯?
裴昭淡定的扔下一句“日后要改口叫嫂嫂”后,便转身朝着谢无疆走去。
裴昐愣了好一会儿,狭长的凤眸倏然瞪圆,不可置信道:“阿兄方才说什么?!”
陈阳一板一眼道:“回二郎君的话,主君说让您叫嫂嫂。”
裴昐瞪了陈阳一眼,随即,嘴角咧得老大,佯装感慨道:“都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可外人如何知晓阿兄连守了二十五年的贞洁都赔了进去。”
陈阳虽早已习惯了裴昐不着调的性子,听闻此言还是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心中忍不住想,摊上这样的兄弟,主君确实为难了。
被排揎的裴昭来到谢无疆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扫了一眼,便淡然地收回视线:“府上简陋,宋娘子莫要嫌弃。”
谢无疆顷刻间收回思绪,温婉展颜:“当学织女嫁牵牛,莫作姮娥叛夫婿,何来嫌弃一说。”
裴昭眸光微动,蓦然间对眼前之人产生了一丝好奇。
殊不知她惯来擅长演戏,演过柔弱无害的长公主,演过情深似海的痴情人,如今不过换了个地方继续罢了。
见裴昭沉默不语,谢无疆心中警觉:“郎君?”
裴昭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却并未解释,只是神情明显冷淡了几分:“住处已着人打扫,娘子请。”
谢无疆的目光从他脸上轻轻滑过,微微颔首:“有劳郎君。”
在东青三人的簇拥下,谢无疆挺直脊背,踏着青石板路迈步向前,不疾不徐,却步步坚定。
旭日东升,霞光万道,在跨入府门的刹那,谢无疆嘴角缓缓勾出一抹淡笑。
原本谢无疆打算找机会和裴昭聊聊如何处置图兰的事情,可惜裴昭半路有事,招来府上管家裴忠带谢无疆前往。
谢无疆心中暗暗叹气,却也知道此前自己锋芒太过,裴昭心中早已警觉,此时自己不能表现得过于急切,否则只会适得其反。
她耐着性子将人送走,这才跟随管家一路前行。
裴忠年逾五十,除了鬓边微白,丝毫不见老态,一路上边走边主动为谢无疆介绍府邸各处,态度算不上热情,却规矩周全让人挑不出丝毫错处。
走了好一会儿,穿过一道又一道月亮门,裴忠指着游廊尽头的小院儿解释:“此处幽静,后面还有一处小花园,如今花开正盛,娘子若得闲了可以去瞧瞧。”
话纵使说得再好听,也掩盖不了裴昭有意将她打发到偏远角落的事实。
试探也好,另有谋划也罢,谢无疆面上没有露出丝毫不悦,反而给彼此都留了三分体面:“郎君怜我乡关远,借与花消遣,还请管家替我向郎君道谢。”
裴忠心中微微诧异,嘴上却客气道:“娘子喜欢便好。”
几人来到住处前,谢无疆扫了一眼上方挂的匾额,微微挑了下眉。
寒酥是识字的,好奇地看了两眼,不解道:“娘子,这名字似乎有些怪。”
闻言,林萱垂下头,不安地攥紧双手。东青识字不多,却也能意会到上面挂着的必然不是什么好词,她沉默地看向谢无疆,静静等待吩咐。
气氛有些尴尬,裴忠正要缓和一二,谢无疆勾唇浅笑,温声开口:“修己以清心为要,涉世以慎言为先,此处雅致,这清心二字倒是正相宜。”
这次,哪怕裴忠阅人无数依旧忍不住对眼前的小娘子刮目相看,这般年纪,既能洞悉人心,又能进退有度,着实不简单!
思及她的身份,裴忠心中不禁升起一丝防备,面上却扯出一抹客气的笑,躬身邀请:“宋娘子,请。”
推门入内,院子虽然不大,却打理得很干净,几名下人早早便站作一排候着。
“这几人是主君特意吩咐来伺候娘子的,只是她们出身乡野,没什么见识,若有不尽之处,娘子只管处置。”裴忠拱了拱手,语气虽然恭敬,脊背却挺得笔直。
若是谢无疆真当真了,那才是傻子。
“裴家乃河东世家,府上的规矩自然不会差。”谢无疆客气道。
裴忠笑着谦虚了两句,扭头看向众人时,神情瞬间严肃,语气隐隐透着威严:“这位是宋娘子,日后你们要用心侍奉,切不可怠慢!”
众人神色一凛,动作整齐行礼,态度越发恭谨:“是!请娘子安。”
一个下人竟有如此威慑力,这裴忠不简单啊,看来日后少不了要在他身上费点心思。
谢无疆微微敛眸,素手轻抬,笑得一派和气:“不必拘礼,都起来吧。”
众人规规矩矩道了谢后方才起身。
见事情已经安排好,裴忠身为男子不便在内院久待,便拱手告辞。
待裴忠离开后,谢无疆的目光从面前几人身上滑过:“我才来府上,对这府里上下都不熟悉,日后少不了要麻烦诸位。”
几人相互看看,其中一名二十出头年纪,长相清秀,身着青色衣衫的丫鬟行礼道:“娘子客气了,伺候好娘子是奴婢们的本分,不敢称麻烦。”
谢无疆眼底划过一抹了然:“既然同处一个屋檐下,本分重要,情分自然也少不了。林萱。”谢无疆稍稍侧过脸,给了林萱一个眼神。
林萱不妨突然被点了名,局促抬头和她对视一眼,随即飞快翻找起包袱。寒酥动了动,想要帮忙,东青眼疾手快将人拉住,见寒酥不解地看来,东青微不可察地摇了下头。
待林萱将赏钱发下,那丫鬟再度带着众人行礼道了谢后,谢无疆这才带着寒酥三人进了屋。
终于能休息一会儿了,谢无疆靠在矮榻上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娘子可是累了?”寒酥满眼关切地凑到她身边,接替了她的动作。
太阳穴处传来不轻不重的力道,谢无疆轻轻舒了口气:“林萱。”
“娘子。”林萱怯生生地看着谢无疆。
谢无疆闭着眼,淡淡道:“这几日你与方才那个丫鬟多接触接触。”
林萱愣了一下,无意识绞着手指。寒酥扭头防备地看了她一眼:“娘子,不如让奴婢去吧。”
谢无疆没有应声。
正好东青端着茶杯过来,轻轻放在谢无疆手边,冲着寒酥摇了摇头。
谢无疆抬手制止了寒酥的动作,缓缓睁开眼:“寒酥,你可知我为何让林萱与那丫鬟接触?”
寒酥挠挠头,瞪着一双清透的大眼:“娘子想让林萱收买了那位姐姐?”
东青的嘴角抽了抽,林萱的眼神里也透出几分无奈。
谢无疆正在喝水,险些被寒酥的天真之言呛到,忍不住埋怨地瞪了寒酥一眼。
寒酥也察觉到自己说了傻话,顿时羞红了一张脸,却还是缩着脖子蹭到谢无疆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小声道:“娘子别气,是奴婢说错话了。”
谢无疆想笑却又怕自己一笑把人羞哭了,只好强忍着,但是眼底还是带着丝丝笑意。
所有人都不懂为何她要在最艰难的时候费尽力气护下寒酥,或许连这个傻丫头自己都不懂,可是只有她知道,寒酥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不掺杂任何目的,满心满眼只有她的人,这样的情谊于她来说弥足珍贵。
谢无疆轻轻叹口气,还是选择哄哄她:“你没说错,只是算不得全对。”
“真的?”寒酥的眼睛顿时亮了。
谢无疆点头,寒酥立刻笑弯了眉眼,她这才转而看向林萱:“你可知我为何让你去接触那人?”
林萱思索片刻,小声道:“娘子看出那丫鬟在一众下人中地位最高,想让我以弱示人,探听裴府上下的消息?”
林萱说完后,便低下头。
谢无疆唇边缓缓露出一抹笑意:“我说过你虽胆小却是个聪明人,这便是你的长处。花有百媚千娇,每一朵都有自己的独特之处,只待一个花期。四月将至,正是萱草花开之时。”
林萱心头微微一震,诧异抬眸,看清谢无疆眼底欣赏与鼓励的刹那,心底蓦然升起一股暖流:“娘子放心,奴婢定当竭力!”
谢无疆见她想通了欣慰地点点头:“如今我们已经到达太原府,尽快将信传回长安,免得太极宫那位等急了。”
林萱抿了抿唇:“奴婢马上准备信件。”
裴忠回去复命时,裴昭正在书房与陈阳、裴昐说话。
“主君,人已经安顿好了。”裴忠躬身行礼,从骨子里透着恭敬,同对待谢无疆时截然不同。
裴昭“嗯”了一声。
裴昐没什么坐相的歪在矮榻上,冲着裴忠招招手:“忠伯,你来得正好,我这位未来的嫂嫂如何,可配得上我阿兄?”
裴忠沉默片刻,还是选择出声提醒:“这位娘子似乎不简单。”
裴昭正在看信,没有立刻开口。
裴昐却笑了,懒洋洋道:“想不到这世间还有女子能让忠伯夸一声不简单,实在难得。说起来,这位我这未来嫂嫂确实有几分本事,不仅能一箭射死九公主的马,且连那般奸诈的护卫都能对她恭恭敬敬,实非寻常小娘子,日后我阿兄免不了受苦喽。”
说着,裴昐便忍不住幸灾乐祸起来。
裴昭放下信和裴忠对视一眼,两人的神情逐渐凝重起来。
察觉到书房内的气氛有些诡异,裴昐脸上的笑意缓缓收起:“怎么了?”
“区区一个忠武将军的女儿善骑射本就不寻常,还能让一众护卫如此恭敬…”回想起那些护卫对待谢无疆的态度,裴昭的眼底涌上一股寒意,“陈阳!”
“主君?”
“盯紧清心院,尤其是往来书信。另外,去信长安,让探子好好查查这位宋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