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燕时泽自幼习武,对周围声音还算警觉,只怕那一箭就穿过他的脑门,把他钉墙上了。
但顾行舟这破身体比他差多了,体力急速消耗,燕时泽喘的不行,随手抄了把凳子挡在身前。
利箭射在凳子上,力道余韵震得他手臂发麻。
他这边利箭一支接着一支射过来,顾行舟那边却连个衣角都没挨到。
这明显不正常。
燕时泽:“有人要杀你?”
顾行舟眉眼含笑,纠正他:“是杀你。”
现在这具身体里的,可不是他顾行舟。
底下早已乱成一锅粥。
“啊啊啊啊杀人啦!”
“是顾大人订的那间,顾大人和燕少将军都在里面啊!”
“快去叫金吾卫啊!”
顾行舟慢条斯理喝着茶,似乎醉梦乡里的惊惶一点也影响不到他。
燕时泽躲了半天也瞪了半天,总算回过味来,顾行舟怕是早就知道有人要杀他,却端坐着与他闲扯,等的就是这一出吧?
躲藏半天,燕时泽喘息不止,干涩的风灌进口鼻,他的声音也带上涩意:“你疯了吗顾行舟?这是你的身体。”
顾行舟摇了摇头,问:“少将军这两日喝药吗?”
燕时泽直愣愣的,想不出这跟顾行舟的疯子行径有何关联:“喝啊,怎么了?”
顾行舟又问:“药苦吗?”
燕时泽:“苦。”
苦的他快升天了。
那药燕时泽原本不想喝,可顾行舟的身体实在差的可以,一天不喝药就胸闷气短,心口隐隐作痛,比起这种细碎的折磨,他还是更喜欢快刀斩乱麻。
不对啊,话题怎么岔到这来了?
“这就对了。”
燕时泽心中陡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顾行舟笑了,笑容如冰雪消融,说出来的话令燕时泽心凉了半截。
“身体说到底不过是魂寄之所,我如今有了更好的,何必再要病恹恹的那具?”
“多谢少将军送上来的康健之体,至于少将军,你死了,我才能高枕无忧。少将军就舍己为人一回吧。”
熟悉的声线,说出来的话令人遍体生寒:“少将军,一路走好。”
燕时泽:“!!!”
他宛如被一条蛇冷冷盯着,后背浮现细密的冷汗。
怎么有人可以心狠手辣到这种地步,为了除掉政敌,连自己的身体都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
燕时泽眉眼戾气不减:“那是我的身体,我死了也会飘回去,到时候被挤出去当孤魂野鬼可不知是谁?”
顾行舟不为所动:“试试才知道。”
疯子!
燕时泽不敢试。
破风声减弱,箭羽的数目也渐渐少了,燕时泽凳子横在身前挡了半天也没接到一支。
他心有余悸,刚准备扔凳子。
暖阁大门突然被人撞击,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轰”
大门破开,曼妙身姿站在门口,手中匕首在光下反射出寒芒。
是兰心。
燕时泽还以为来了救兵,见是她,话到嘴边拐了个弯:“这里危险,你快点离开!”
兰心喉咙里溢出笑音,在这样的境况下显得格外瘆人。
她看着燕时泽,茫然而天真:“大人还没有认出我吗?”
燕时泽眼皮一跳。
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兰心知道壳子里的是他,但很快他又反应过来,兰心叫的是——大人。
何况兰心从不会拿匕首对着他。
兰心也要杀顾行舟吗?
眼前的兰心与他记忆中的模样判若两人,脸上的每一丝表情都写着怨毒。
燕时泽往后退了半步,声音嘶哑:“你要杀我?我们有什么仇怨?燕少将军就在这里,他武功高强,你不会得手的。”
看热闹无故被叫的顾行舟意外道:“我吗?”
兰心的视线终于落在他身上,“少将军。”
带着几分不经意的试探,“我知你与顾大人积怨已久,我们一起杀了他,再推给门外那些刺客可好?”
“我出手被人看出来怎么办?”
兰心咬牙:“那我自己来!”
顾行舟拍掌轻笑:“好极了。”
燕时泽:“……”
匕首利刃已至眼前,兰心动作是在太快,燕时泽扔了凳子格挡不及,矮身在地上一滚,爬起来满屋乱串。
此时已无心深究为何花楼里的弱女子还会武功了。
燕时泽心中有百八十句脏话骂不出口。
若是往常,别说一个兰心,就是再来十个打手他也不放在眼里,但这破身体,动作跟不上脑子,再加上先前躲弩箭消耗了太多体力,燕时泽真有些应付不来。
匕首冲着他心口刺下,燕时泽费力的卡住,汗液顺着脸颊淌下,流过的地方泛着细密痛意。
撑不住了。
石子隔空敲击在匕首上,铮的一声匕首脱手,兰心一惊,再想去抓已经来不及了!
林熙无声跃入,三两下将兰心撂倒在地,手法迅速封住她的穴位。
确保人不会跑之后,林熙拉住燕时泽,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遍:“公子,没伤着哪里吧?”
他先前躲在暗处,看得出燕时泽躲得巧妙,几乎没让利刃挨上身,但到底看得不清晰,确认身体上没有伤痕后,才彻底放下心。
顾行舟:“……”
担忧得情真意切,他这个知情人都要以为林熙把燕时泽当正经公子了。
顾行舟故作遗憾:“真是不巧。”
燕时泽站在林熙身后,冷冷的:“呵。”
“金吾卫来了!”
“快!快去救顾大人和燕少将军!”
金吾卫姗姗来迟,拎着刀冲进来,看着倒在地上的歌姬和一身油皮都没擦着的两位大人,一时间摸不清状况。
倒是顾大人喘息未止,面上红潮未退,汗液自额间滑落,眼睫也染上湿意,露出横生水波的眼。
金吾卫首领有些怔愣。
顾行舟从前见过太多这样的眼神,身处局外再次见到,更觉厌烦。
顾行舟出声:“大人不是来抓歹人的吗?”
“对。”金吾卫首领回过神,“顾大人,歹人呢?”
燕时泽面无表情,指着地上被射成筛子的凳子:“你问我?”
金吾卫首领羞愧低头:“下官这就去查。”
“那这个人?”金吾卫指着地上的兰心。
顾行舟:“也是刺客,应当是一伙的,大人可一同带回去审问。”
上来两个金吾卫按住了兰心,林熙解开兰心身上的穴位,退到燕时泽身前。
兰心好不容易能动了,没挣扎着与燕时泽撕咬,反而看向顾行舟,大喊:“少将军,救救我!”
“少将军,你说过会保护我的!”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顾行舟身上。
金吾卫首领手按着刀柄,陷入了要不要抓人的纠结中。
坐山观虎斗被讹上了也是好笑,顾行舟道:“她的确拉了我入伙,想杀了顾大人推给射箭的刺客,让我给她作伪证,证明她无辜。”
“我答应了。”
“……”
场面令人窒息般的寂静。
“但她不是没杀成?我也没有出手帮忙,顶多算是看戏。”顾行舟周围看了一圈,“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与顾大人不和谁不知道?有人要杀他我高兴还来不及,难不成还要保护他?律法中只说了不得无故杀人,不得残害同僚,我只是路过看了一眼,不犯法吧?”
“……”
竟然令人无法反驳。
首领将刀柄按回剑鞘,挥手让手下把兰心押下去。
京中死敌……
名不虚传!
连兰心都大为震惊呆滞不语。
金吾卫首领擦了把汗,对着燕时泽抱拳:“顾大人今日受惊了,可要下官派人送你回府?”
可不敢再放两位大人单独待在一起,顾大人身子骨又弱,吹了凉风就要感风寒,经此一遭,回去不知要病上多久。
“不必,我去将军府。”这会息了汗又见了风,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中,燕时泽捂着唇轻声咳嗽,“我跟燕少将军还有要事商讨。”
他大费周章,引顾行舟到醉梦乡见他,人来了,就算是带着刺客来的,他也断没有怯场的道理。
况且将军府说到底,是他燕时泽的地盘。
*
顾大人竟然要来做客,将军府的丫鬟小厮瞬间不淡定了。
温璋在前面领着人,一举一动都透着不情愿。
先前骂人很欢的幼明冲到门口,还没开口,脸先红了,脑子里的脏话轰然散去,竟有些不敢跑到顾行舟面前说话。
幼明把温璋扯到一边,支支吾吾:“这、这……你们以前没说顾大人长这样啊?”
书上说的芝兰玉树,就是此等模样吧?
战友轻而易举就倒戈。
温璋只是沧桑笑笑。
习惯了。
毕竟他也差点没坚守住。
温璋臭着脸把两人带到正厅,话都没多说一句便退到门外。
林熙问清将军府膳房所在就离开了。
人一走,燕时泽欺身,双手撑在顾行舟座椅两侧,眼神凌厉:“顾大人,刺杀一事,你是不是需要给我个解释?”
幼明进来添茶,看到他们这种姿势,捂着脸跑开了。
顾行舟视线从外面收回来:“少将军怀疑今日之事是我指使的?”
“这不对吧。”顾行舟似是被他的逻辑逗笑了,“怎么就不能是少将军想杀我,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呢?”
醉梦乡里也是,顾行舟说的跟自己恨不得他早点死一样。
燕时泽虽然跟他不对付,但也断没到这种地步,至少让他看见别人要杀顾行舟,绝对还是会出手相救的。
但现在不是关注这些的时候。
“此事或许与你无关,但你既清楚有人要杀你,定也清楚幕后主使。”
不好糊弄了呢。
“我的确清楚。”顾行舟倒在椅子上,姿态慵懒,“他们想杀我很久了,可惜我府上早有布置,他们一直未能找到机会,说起来,还要多谢少将军离府,给了敌人可趁之机。”
他不过是借了把刀,机会可是燕时泽亲自提供的,如何怪的上他呢?
燕时泽:“是谁?”
“漳州的人,我五年前南下,得罪过很多人,少将军应该清楚。”
确有此事。
顾行舟阴险狡诈,燕时泽不敢轻信:“你说的句句属实?”
顾行舟笑盈盈地点头。
“少将军不当疑我的。”顾行舟道,“我才是这具身躯正儿八经的主人,怎会对自己下此狠手。”
燕时泽冷哼一声,心道:先前也不知道谁说身体说到底不过一具躯壳,有更好的便可以舍弃。
顾行舟看出他心中所想:“我的确不在意这具身躯,有人来杀,顾某乐见其成;若是无人,顾某也下不了手。”
“只是想杀我的人很多,少将军可要当心些。”
这话说的实在没良心。
燕时泽脑袋一阵一阵的疼。
屋内散进来些药香。
林熙端着药碗进屋:“公子,该喝药了。”
光是闻着就苦的人三魂丢了七魄。
想到自己倒霉跟顾行舟互穿,要帮他躲暗杀还要帮他喝苦药,燕时泽脾气也上来了。
“我不喝。”
林熙:“这药公子不能逃,您中了毒,需要解毒。”
燕时泽:“?”
他什么时候中的毒?
他转头去看顾行舟,顾行舟也在看他,眼神怜悯,明显早就知道。
燕时泽有心想再问清楚一点,不知名毒的效力却后知后觉涌上来。
他耳中嗡鸣,脑袋中一片刺痛,半晌没发出声音。
林熙就着他张开的嘴,一勺一勺给他灌药。
这对天杀的主仆!
彻底昏过去之前,燕时泽愤愤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