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实在笑不出来,尝试好久也像是在哭:“对不起……对不起…我好失礼…”
对方只是揽住了他的肩膀,时敬之浑身一僵。紧接着他快速地说:“我其实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但是又不知道跟谁说,反正你不认识我,那我就跟你说了,说了你也别骂我。”他一直这样恍恍惚惚的,可是对方也不烦,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更加用力地把他揽在怀中。
时敬之眼睛一热,突然望着眼前的地面说:“我有一次…我爸爸妈妈吵架,他们每次吵架都冷战,我特别害怕,因为冷战了,他们就不在一起吃饭。我妈妈只做两个人的饭。”
“我妈妈做饭很好吃,我爸爸做饭很难吃,我特别害怕我爸爸先做饭,因为我爸爸喜欢一家人一起吃饭,但是我妈妈从来不会来,都是我陪他一起吃,可是又吃不下去。他吃饭的时候,管我特别多,总让我多吃,长身体,不可以挑食,因为挑食就是不感恩,所以我一直吃很多很多我不喜欢吃的东西……”
他忽然愣住,看到对方不解的眼神。
原来是不喜欢。
“原来…”时敬之突然流出眼泪,“原来我不喜欢……”
对方露出了心疼的怜悯,他在那种目光中泪意更浓,又狼狈不堪地抹着泪水,快速道:“可是我还要留出一半肚子,陪我妈妈吃饭。我怕我妈妈感到孤单,就像是我站在我爸爸那边欺负她一样……妈妈很节俭,所以不管她做多少我都要吃下去全部吃完,但是我真的……我有时候吃不下了……”
“我这样吃了很多年。”时敬之无助又脆弱,哽咽道:“后来有一次……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和爸爸说你们可不可以不吵架了…每次你们这样我都特别害怕吃饭,我不想吃饭因为气氛很压抑我每次吃很多我吃了肚子不舒服……可是……”
“可是……”女人看到他突然露出一种非常惊惧的表情,全身肌肉紧绷,不停发抖:“我爸爸骂我,他吼我…谁逼着你吃了?!你不会不吃?!”他说完了,又压抑地忍住了,只是耸着肩膀低头,安静坐着。
女人一脸焦急,不停抚摸他的背部:“不是你的错!”
时敬之看着地面,剧烈颤抖着身体。
女人重复:“不是你的错!”
时敬之摇了摇头,他咽下唾沫,擦了擦眼睛,可是眼泪继续流了出来。
女人还是说:“不是你的错!”她说:“听到了吗?!孩子!不是你的错!”
时敬之很排斥:“别闹了……!”
“不是你的错!”对方猛然打断他。
时敬之一直低着头,女人去拉他,他犹犹豫豫,不可置信地被人掰过脸,他懵懂看向她,一脸怀疑不定:“求你…求求你…不要,不要开玩笑……”
“不是你的错!”她看着他泪流满面的脸说。
他也看到了她眼角闪烁的光晕,然后它们争先恐后地从那双美丽的眼睛中滑落。
“不是你的错。”女人哽咽着,把他轻轻拥在怀中。
时敬之茫然无措地透过她的肩膀望向大海,泪水滑落他瘦削的下巴,淌进对方的脖颈中,他剧烈喘息一声,嘴里发出了呜呜咽咽。
“不是……”时敬之乞讨般,哀求道:“不是我的错…?”
他声音沙哑,透着浓重的鼻音。
女人突然捉紧他的肩膀,坚定不移地看着他:“不是你的错!不是!你要记住!不是你的错!”
时敬之目光闪烁,他很想逃,可是突然被女人紧紧抱住。
寂静的海岸边,一开始只是传出抽泣声,后来是压抑幽怨的哭泣,时敬之听着自己发出的哭音,突然歇斯底里地放声大哭起来。
*
不是我的错。
时敬之似乎被安抚了一点点。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变得稍微平静了一点。他开始留意身边的花鸟鱼虫,也对着风浪和海风吹过的海岛表示出某些欣赏。他甚至经常抽空和老师待在一起聊天。虽然他还是很低落,也没什么表情,但是开始说那种很大段的话。
“多年前的人机战役中,人类为什么会失败?关于这个问题的争论,如果从AI诞生之日开始算,已经持续上百年,如果打开历史书籍,翻到‘喧哗时代’,人们会惊讶于科技文明的发展与繁荣。但止步于此远远不够,我们还要追根溯源,不懂古典文明谈何现代社会?”
“…历史总是相似的。在中世纪前期,也就是古典文明过渡到现代文明的这个时期,罗马帝国灭亡,文艺复兴开始。关于这个时间段,人们爱称它为黑暗时代,当然,后来学者们摒弃了这个词,他们无法接受任何带有贬义的词语。这一时期被蛮荒与战争充斥,宫殿被摧毁,城市衰落,而希腊文字停止记录,所以很长时间内人类对此了解甚少。最终基督教取得辉煌的胜利,可是城市中的人们又开始不满神权压制,反叛的教徒们再次唱起了黑暗时代的《荷马史诗》以做反抗。”
“人机战争激烈角逐的七十年代又被称为喧哗时代,在此之前是‘网络时代’,又被称为‘视觉文化时代’,信息网与大数据使地球人类的生活更加便捷,人们也认为自己距离现代社会的追求‘民主、自由、法制、科学、平等’更近了一步。至于现代社会的历史进程,举几个例子,法国大革命、莱克星顿的枪声、拉丁美洲力图发展停滞半个多世纪的国民经济避免成为死亡中心…如果打开中华民国——别笑我……我知道,很多人不喜欢不知道这些古老的词—时期的考试卷,我们会发现大学自主招生的考题在很大程度上关乎时政与读书,‘自东北失陷以来开发西北之说甚嚣尘上,试就地形、气候、产业、移民诸端比较东北西北之异同。’‘…本国社会问题究在人口太少,抑在人口太多而教育程度太低,生产能力太弱?其解决之道究在奖励生育,抑应发展教育,提高生产技能?’——以往的发言与文化领导权仅握在少数人手中,他们大多是知识分子、商人或官员,而当网络时代来临,人们欣喜地发现,传统媒体的制霸时代已经结束,民间舆论场同频共振,往往成为社会热点的始发地,并能够对官方舆论场产生威慑力。相比自上而下的官方舆论,民间舆论更加意见多元,自下而上推动法案颁布。当媒体与舆论的任务相继完成,网络娱乐的功能凸显,相关调查显示,群众更加关注小道消息与负面新闻,这没有什么,八卦是人类的天性,而当健康的娱乐工业体制成规模化,人们迎来了‘喧哗时代’。”
“……关于本时期AI临界点的问题争论早已持续上百年,临界点问题,并不是整个社会与公众是否关注、政治家是否为此发生声、科学家有没有获得前沿技术的问题,这些领域的问题都已经不算问题。真正的问题在于AI研究的学科本身。严肃领域当中,相关人员只有掌握了最为准确的信息,学科内部才能保有安全感。科学家需要的是安静的研究环境,而不是病毒一般的公众视线。”
他自己说着说着,却又停了,“…是不是很无聊?”
老师摸摸他的肩膀,目光坚定:“不要自我怀疑!”
时敬之愣住了。他满心戒备,又满心空白,上一秒极度渴求,下一秒无比厌烦,这些情绪已经完全束缚了他,他解脱不了。
“我太寂寞了。”时敬之低落地说:“我感觉……好像只有你懂我,老师。”
而不管他怎么说,老师都是一副温柔又宽容的模样。她总是说:“没有关系,孩子,我们可以下次继续聊。”
然而也没有多久,时敬之吃了顿饭的功夫,他又忍不住走出门,和女人一起聊天。
“当时存在一种言论,‘人类最为接近上帝的时候,就是机器自我觉醒的时候。亚当与夏娃是人类之祖,而人类最终挑战了上帝。’尽管人类战败,但他们最终制造出了超智慧AI。历史上不都是这样吗?后辈总是在追随先辈的脚步,在某一刻对他进行反叛,又在冥冥中重复他的老路。人类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他们并不光荣,可也不是屈辱的失败者。”时敬之说着说着,自己却愣住了。
老师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机器拥有了自主意识,自身制造的速度远大于人类,它们残忍,强大,暴力。当文明对上蛮荒,人类必然毁于机器。所以这是人类战败的原因吗?”
“不,不对!”时敬之高声反驳:“神从来不会庇佑谁。人类应该依靠自己,人类也可以允许自己的失败。”
他这样说着,但是好像说不明白,于是改口:“老师,我再想想,我们可不可以说点别的?”
“孩子,你很痛苦。”女人用一种温柔的目光看他:“不要逼自己。”
“我没有。”时敬之低声说。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想到什么,说着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说什么。”
“我以前的人生,都是在上学,工作,我爸爸妈妈不喜欢我远走,就让我回家,我不愿意也不行。可是他们总是吵架。”
“我特别小的时候,我爸爸从来没时间看我。有一次他在山里,和别人打架,结果整个村子的人都骂我们。我那个时候觉的特别憋屈,我爸爸要带我们出山,我妈妈不同意。”
“然后他们又吵架了,我好烦。”
“我特别讨厌他们吵架。”时敬之轻声说:“你见过虚拟系统吗?老师?”
女人不解。
时敬之很无聊地介绍:“就是一种电子辅助工具,可以用来扫盲和科普。我爸爸妈妈都算是最早的那批研究员吧。”
女人露出讶异的神情。而时敬之接下来的话让她更加震惊:“但是其实没什么用。”
“我上小学的时候,他们经常会回家讨论工作,我听过特别多的故事。他们带的学生,有很多先天不足的小孩,几乎每个班都十几个,他们不会写数字,拼音,字母,比划,更不要提自己的名字,他们没办法区分语音语调。”
“有一次,我妈妈带着一个小男孩写他的名字,整整写了一个星期,他还是不会。再后来,他们要学着写议论文,他们实在不会写,我妈妈就让他们抄前面的阅读理解题目里的文章,但是还是不行,因为不可能每次文章和作文题是同一种类型。他们如果达不到考核线,他们就没办法上学。”
“更不要提和他们一起竞争的人。我们的世界上有超级城市,有乡村,有城镇,超级城市的天之骄子上私立学校,学马术和围棋,或者直接住在庄园里,从不参加集体活动。但是我爸爸和我妈妈带过的小孩,很多都是在汽车学院里,上午九点上学,下午两点上学,每天在街上闲逛,打架,去小旅馆开房,那些年里,我妈妈经常带着女学生去医院打胎,因为她们都不懂保护自己。有一次,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去酒店,被她爸爸发现了,她爸爸赶来的时候,她急着跑,可是她男朋友连打车费都不给她,她自己掏的钱,那些钱是她偷同学的。”时敬之低声说:“是二十六块钱。我记得很清楚。”
“还有一次,一个女孩子肚子痛,我爸爸背着她下山,去诊所里打针,她其实来月经了,但是她不懂。”
“但是我回家以后和周围的人说了,说你看我们这边,卫生用品都是免费发放的,为了所谓的平等用超出实际的预算来满足公民期望,大量花费财政收入,又懒又蠢,人们不珍惜,每年财政支出那么大特别浪费。我说你们知道有的人连一片卫生用品都买不起吗?她们用树叶,用草纸,然后他们又骂我。”
“我总是能听到好多这样的故事,好多好多这种人生,他们距离我很远,也距离我很近。我特别小的时候,不怎么会走路,我妈妈抱着我去家访,我能记住他们的屋子,公鸡会飞上树,他们的破房子里有房梁,灶台,他们就把锅、鱼肉还有辣椒米面全都挂在房梁上,我觉得特别奇葩,但是我又很难过。说实在的,听了他们的故事以后,我好像也没办法非常心安理得地在学校里当个很骄傲的、无忧无虑的人,我会觉得我的一切都是偷来的,我只是,比较幸运而已。但是我和周围的人说,他们都不理解,说我含着金勺子讨饭吃,还吃人不吐骨头。”
“是……”女人露出怜悯的表情:“你是有恨意吗?”
时敬之一愣,他苦笑了一下:“也许吧,有好多事我的确看不惯的,比如那些很盛大的、特别繁文缛节的晚会,还有富丽堂皇的教室、图书馆之类的,我的确会觉得碍眼。我甚至想,有的人连衣服都没得穿,要喝很脏的带泥沙的河水,你们却为了一根口红不够贵而大呼小叫。”
说完,他再次苦笑了一下,又继续说:“你是个很好的聆听者。我像个怪物,是吗?其实还有别的。除了那些没办法上学的小孩,过度教育也导致人们的期待不能满足,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