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扇贝呈现在他面前,配着那束他带回来的、娇艳欲滴的红色玫瑰。
它们明明那么新鲜,花心中却打了卷,仿佛在微风中开始凋谢了。
“满足吗?”
闻命笑着说。
***
时敬之在半夜起了高烧。他高烧不退,闻命从AI管家那里定了药品,半小时后把针剂给他打下去。
时敬之在挣扎,他的血管太细了,针剂一直插不进去,闻命咬了咬牙,又戴上了玫瑰之镜。
谢天谢地,他的电工手艺还在,能在一片黑暗之中把线路找对,并在AI管家的指导下将线路接通。
闻命在卡啦卡啦的卡顿声中看到了时敬之的情状。
时敬之很惨,手肘和手腕上全是深红色的痕。他一直睡不安稳,半途中睁眼好几次,一看到闻命就浑身颤抖,他一直茫然地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
闻命想,时敬之可能是受到了某种打击,你一直对我挺好的,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
为什么呢?
内心没由来生出一种烦躁,闻命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因为高热而艳红的眼角,摸到一手冰冷的泪水,忍不住一愣。
等发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他又沉下脸起身,毫不犹豫地出门。
闻命上了天台,时敬之的天台很大,站在原地可以看到远处微光起伏的大海。
如果再仔细一些,天气好的时候能看到整片东区——也就是所谓的贫民窟,光明街。
闻命再次感到一种讽刺。
他想,曾经在很多个瞬间里,他在祈求时敬之的垂爱。
他像是热带雨林中的猴子,见到一只猪笼草,就去饥渴难耐地豪饮汁液。
“迷失热带丛林的西方探险家,恍恍惚惚、生不如死时,据说喝下猪笼草瓶子里的汁液,可以忘却精神和□□的苦痛,幸运者重获新生,不幸者快乐赴死。”
他们叫它,nepethe,在希腊语中,是“忘忧”。
闻命想,他忘了自己原本属于荒涂漫布的悬崖峭壁和风暴呼啸的高山之巅。
他只记得在贫瘠的、阴暗的、落后的、寸草不生的光明街,他神魂颠倒地遇到他。
然后他一头栽倒在草瓶子芬芳的汁液中,慷慨赴死。
那种仰望的姿态仿佛根植在他的骨血中,让他第一时间做出妥协和服从。
但是现在,现在,更多的时候,闻命感到不满足和怨恨。他分不清那些怨恨由何而来,可他的确在怨恨时敬之,甚至有种毁灭他的冲动。
社会上层的一切已经把时敬之养得缄默又隐忍,他克制、自律,他把每分钟每一秒都算计得一清二楚,哪怕是一滴眼泪,都会弄虚作假。
闻命想,这样清醒、聪明、克制到极致的人,又怎么会轻易交付真心的呢?
时敬之给他在繁华富丽的大都市中心打造了一个完美的笼子,他被困在笼子中隔着透明落地窗和高科技产品看他。
他在他身边,在他掌中,在他伸手就够得到的地方,可是他总是摸不到他。
光明街的小敬会为了他哭,会在水泥地板上和他肩并肩说悄悄话,却从来不会扇自己巴掌、俯视自己,把自己当傻子一样耍。
闻命终于明白,他自己刻意忽略了那么多。
繁华、喧嚣、高级、堂皇……身边的这个人,是摩天高楼光滑壁垒之上的绚烂人造灯。
闻命知道,狼吞虎咽地喝下汁液的仿佛只有自己了。
他想,那个斯文秀气的小敬,真的眷恋过他吗?
那些一去不返的少年时代终究是一去不返。
**
在此后的几天里闻命给时敬之请了假。
他用一种大方优雅的口吻给TINA女士打通话,对方听到请假事宜分外惊讶,闻命只是轻描淡写,他病了。
讲话的时候他就坐在床边,屋里昏暗,闻命就一直在黑暗中审视他。修长的手指抚摸着时敬之热烫的身体,眼睁睁看着他苍白秀气的脸上起了一抹红晕,闻命在他红肿的嘴角揉了揉,极尽羞辱。
时敬之深深陷入轻柔的天鹅绒丝被中,他似乎被讲话声吵到了,皱眉翻了个身。
身体疼痛难忍,虚弱不堪,虚弱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时敬之觉得特别累,他在睡梦中弯着腿,闻命目光一沉,猛然攥住时敬之的肩膀,痛楚令对方白皙的脖根瞬间涨红了,透出一种诡异的艳。
时敬之头脑昏沉,多年来精神上的紧绷似乎压倒了他,也保护了他,警惕性极强的身体仿佛被一寸一寸劈开,时敬之瞬间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他的身体太虚弱了,高热的灵魂深处,止不住绞紧,推拒,那种类似于拉扯的热令闻命呼吸一窒,心都几乎为之颤动。
他气息不稳,忍耐着脾气挂断了给TINA的电话:“…就这样,请假一周。”
“可是绩效…喂?喂喂?Arthur呢?刚才是Arthur吧?他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他在睡觉。”闻命掐着时敬之的腰更进一步,他绷紧牙关深吸口气:“就这样,你听错了。”
那几天里他们频繁地拉扯,闻命仿佛特别喜欢黏着时敬之,爆发出一种危险而霸道的占有欲。他慢条斯理地接近他,再凶狠地攻占他——
时敬之头昏眼花,分辨不出这些令他胆寒发竖的危险,可是身体却又很诚实,出于自保,他的身体对闻命显示出本能的抗拒。
这种本能反应令闻命分外火大,他忍不住逗弄他,引诱他,诱使他求饶诱使他堕落,时敬之总是被他带着走,失控般窒息,完全失控和被操控让他惊恐万分,时敬之想逃,他两眼发黑,浑身难受,他甚至在最后崩溃地哀求对方,“求求你……求求你闻命!!”
哀求声无法交换怜惜,他昏过去了,紧紧皱眉,偶尔发出虚弱的声音,那是痛极的呼救。
他想问问闻命,他做的事真的十恶不赦吗?他潜意识里又告诉自己,他就是很坏,这是他应该受的惩罚。
他想,自己错了,闻命为什么不骂自己呢?
闻命应该骂自己的,以前他做了什么触犯规则的事,哪怕是一件小事,都会面对严厉的责问,他惹了闻命生气,对方惩罚自己是应该的。
可是有些事他还是不太明白。
然后他又被痛醒,灯光在模糊不清的眼中晃荡。
好遥远。
好遥远。
惨遭压制毫无还手之力,最后他只会无助地喊闻命的名字,求救一般喊他,好像这样对方就会宽容地放过他。
闻命觉得那种眼神让人心碎,脆弱得不堪一击,他说:“闻命,闻命,闻命……”
他屈辱又绝望地流泪,闻命,我好疼啊……
我好疼啊……
那样子根本不像是装出来的,那让闻命有了种真实的幻觉,时敬之在向自己求救。
他伸出手去摸他的眼泪,他差点就信了。
时敬之总是睡不安稳,即便在睡梦中也会流泪,他说我不明白……他说闻命……挣扎着手臂向外推。
他仿佛被噩梦魇住了,他特别小声地喃喃自语,全身的肌肉都缩起来,像是被火灼烧过的尸体,关节扭曲成不自然的形状,化作蜷缩的婴儿。
他说我好害怕,我好害怕,我惹你生气了吗?
他茫然地问:我好疼啊,可是这次你为什么不哄我了?
沉重的眼皮终于掀开,对上一双饱含猜忌的眼睛。
闻命正侧身坐在床边,居高临下冷冰冰地瞅着他,时敬之被冻得一个激灵,哆哆嗦嗦地哭了。
闻命一动不动地静静坐着,目光停留在时敬之脸上,像是要把他深深嵌进身后的墙里。
“闻命……”时敬之忍不住喊他,把手藏在被子中,他甚至想把自己也藏起来。
对方冷冷打量他一眼,起身欲走。
时敬之忽然感到莫大的恐惧,他飞速从床上翻身下来,跌跌撞撞地扑向对方,把闻命吓吓了一跳。
“你不想理我吗?”时敬之注视着他。
闻命始终一声不吭,用一种漠然的眼神看他。时敬之看着对方的眼睛,抖着嘴唇又问了一遍:“你是…你是真的……不想理我吗?”
那个样子根本不像他了,一点也不体面,一点也不好看。
他盯着闻命的脸,闻命面无表情,他又被吓哭了,他说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他抹着眼泪说怎么办啊闻命,你生气了我该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办啊?
他一直在慢吞吞地抹眼泪,好像怕人家看见似的,头低低的。
我惹你生气了,对不起,你可不可以原谅我?
他抽抽搭搭,他说闻命我有好多钱的,我现在长大了,我会努力挣钱给你花的。
他还说我工作也挺努力的,他说我吃的也不多用的也不多,我把买白纸的钱拿出来,给你买唱片好不好?
他说对不起我以前不是故意给你发脾气的,我再也不发脾气了,我也不加班了,我每天按时回家。
他说着说着又喘不动气,他好着急,一直不停地搓眼睛,可是泪水总是淌不完。他可能怕闻命嫌弃他哭,就把脸完全埋进膝盖里,脖颈都要被折断了。可是他自己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他哽咽着说我好笨啊,我怎么做你才可以原谅我呢?
他急到哭岔气,身体伏在地上,眼泪淌了满脸。最近他一直哭,一直哭,脸上水光淋淋。他说怎么办啊?闻命我该怎么办啊?
闻命不说话,他就又急了,哭到不停打嗝,可是他也不敢抬头,就一直说,对…对不起……我我也不是故意要哭的…我也不想…想哭的……可它止不住……真的对不起…对不起!嗝!
他说闻命,闻命,我知道错了,我特别不好,我以后会乖的,我很乖的……我其实特别乖……
他好像怕闻命不相信,竭力仰起脸,宣誓一样,我会很听你的话的,你知道,我是一个很听话的人,我能做到的,我一定会做到的……
他太狼狈了,闻命心痛到肝胆俱裂,他下意识蹲下,拿袖子给他擦脸。
时敬之仿佛吓住了,他下意识缩起脖子后退,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
对方的脸色颇为阴郁。闻命慢条斯理地拿起柔软的棉巾擦拭,绷紧的面容略有缓和,时敬之忽然有了点底气。
他试探着开口,声音特别小,闻命,我怎么样做,你才会原谅我呢?
闻命猛然清醒过来。
他笑着说,小敬,你说什么傻话呢?
时敬之竭力张大眼睛去分辨闻命的脸色,他拼尽全力地去想,闻命到底高兴还是不高兴,闻命到底消气没有呢?
闻命不讲话,那天他的胳膊牢牢圈紧他,心满意足地在他耳畔喷出浓烈而热烫的气息。
那种满足的快感那样清晰而危险,令时敬之内心发颤。
闻命总喜欢在他脱力后贴近他,贴近他的脸颊贴近他的眉眼,强硬的动作从来不容拒绝。
时敬之受惊受凉,浑身发冷,他觉得这让他恐慌,可是又好温热啊。
他有点害怕,但是又被诱惑,试探着去接纳和包容,他已经忘记那些教会他自我保护的大道理,更加忘记反抗了。
这时候的时敬之分外宁静柔弱,他无力地陷在床榻中,颤抖着张开冰冷的嘴唇,被对方硬挑起下颌,承受命运带来的,凶狠又温暖的亲吻。
他不得不后仰,遍布伤痕的上半身竭力挺起,脱力后止不住坠落,再被掐入怀中,拽着头发挺身。
那些独属于命运的残酷,终于抚开暧昧轻柔的面纱,无情地碾压过他的骨血。
被残暴蹂躏后的美人脆弱无助到流泪,楚楚动人。
可是仔细看,他静静闭着眼,剑声息语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