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家大门敞开,三两个家仆蹲在门边一边折金纸,一边闲聊。
许东山表明了身份,问了去路后,便带着苏月娘入内。
这家是镇上的巨富,世世代代出海行商,家业庞大,所住的红砖厝自然也是又大又漂亮,大门正上,装着一块有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的石匾。
苏月娘仔细一瞧,匾上刻着:
“延陵传芳”。(1)
延陵吴氏,主家姓吴。
其实这石匾像样点的人家都会有,悬挂在门上,外人看头两个字便知道主家姓什么、祖上从哪儿来,尾两字不是传芳便是衍派,就如苏月娘家门口的是“武功传芳”,许东山家门口的是“高阳衍派”。
苏月娘一进门,便悄悄转溜着眼珠子,不停地打量着这宅子的屋檐、花草。
形似满月的燕尾脊翘尾上扬,尾段分为二叉,燕尾脊弯处蹲着一只上过彩漆的神气吻兽,而燕尾脊下以白色的云纹、蝙蝠纹作装饰。(2)
“这家好气派,等我有钱了,我也盖一个!”苏月娘瞧得眼睛都亮了。
“好。”许东山仰头,记下了这家的屋脊的模样。
……
宴席班子众人已经在后院架好了锅灶,几个岁数小的厨子已经开始着手备菜了。
黄阿三左等右等,总算等到许东山过来。
“你怎么这个时候才过来了?我还以为你反悔了!”黄阿三走上前去,看到跟在许东山身后的苏月娘,面上的笑淡了一点,“你表妹怎么还跟来了?她就这么怕我把你抢走?”
背后缘由许东山当然不会细说,他只是自顾自地给苏月娘寻了个地方让她坐着歇息。
“让她一个人待在家里我不放心,索性就带过来了。”
见苏月娘乖乖巧巧地坐在一边五官乱飞地吃着油柑枝,没有半点要捣乱的迹象,黄阿三便不管她了。
“今天一桌十六道菜,里里外外一共有三十桌,有些食材我们上街买了现成的,但是有几样买不到,芋圆你最拿手,就辛苦你准备一下芋圆!”黄阿三将拟好的菜单递给许东山。
虽说只是个厨子,但许东山也是认得几个字的,看一张菜单并不在话下。
将菜品牢记于心后,许东山将菜单还给黄阿三,并撸起袖子,着手做起了芋圆。
岁数大了、辈分高了还真是一件好事。
许东山才洗完手,宴席班子里的两个学徒便已经端着两大盆切好的芋头丝毕恭毕敬地放在许东山身边。
还不忘说一句:
“许师叔,这是芋头丝!”
这两个学徒是黄阿三的徒弟,叫许东山师叔也是应该的。
许东山倒还挺有做师叔的样子,他转过身,随手拨了拨芋头丝,眉头紧皱。
那两个小学徒紧张地搓着手,生怕挨训。
“芋头丝粗细不均,你的刀工还得多练!”
小帮学徒无措地看着那盆芋头丝,小心翼翼问道:“我……我再去切两盆。”
许东山,“算了,你去洗点葱铺在蒸锅底下,一会儿我要用。”
小帮厨们见许东山没有要刁难自己的意思,感激地朝着许东山鞠了一躬后,便小跑去找葱了。
不远处的苏月娘目睹全程,她抓着那根已经没有油柑的签子走上前来瞧了一眼。
“这芋头丝切得也没那么不均匀啊……该不会是你想耍一把师叔威风吧?”
许东山,“……我没有。”
短暂的沉默那便是有。
苏月娘笑了两声,便四处去找地方扔签子了。
大厨做菜靠的是经验与手感,许东山面对那两盆芋头丝,动作麻利地撒上盐等调味,再用手来回翻拌均匀味道。
苏月娘回来时,许师叔又在摆他的师叔谱了。
“一斤芋头丝配大概六两半的地瓜粉口感最好,你们好好称,别称错了!”
先前的芋头丝多重已有定数,两个小学徒只需要称地瓜粉便是。
“总共不到七斤七两的芋头,那就需要……”
哥俩在那儿掐算了半天,没算出来,许东山面露不耐。
苏月娘觉得好笑,便提醒道:“大概需要三斤多不到半两。”
苏月娘长得面相善良,不像是在骗人,两个小学徒连忙照着一斤二两来称。
“你怎么就告诉他们了?”
“叫你故意吓小孩!”
这人在家里做菜向来靠感觉,手一抓、勺一舀,觉得差不多了就下料。
苏月娘一个人在边上坐着也无聊,索性站在边上看他们几人做事。
两个小学徒称好了三斤多一点的地瓜粉分别倒入了两个盆中,而后局促地站在一旁等许东山教做芋圆。
许东山着手揉起了芋头丝与地瓜粉,芋头上带着一点水分,能够轻易化开地瓜粉,使地瓜粉变得粘黏。
反复揉制,芋头丝与地瓜粉被揉在了一齐,抓拌紧实上劲,余鲜少湿地瓜粉挂在壁上下不来。
“今天的芋圆要和螃蟹一起蒸,我个人做这道菜的时候,习惯把芋圆切成厚圆片放在盘底铺着,当然,也有人会切成条……”许东山沾满白色芋头丝和地瓜粉的双手捧起一大团,搓成半个小手臂那般大小的圆条,“既然要切圆片,就搓成这样。”
随后,许东山将芋圆条放入了一旁铺满绿葱的蒸锅中。
两盆芋圆正好放满三个蒸锅,两个小学徒叠起蒸锅,合力将蒸锅抬入厨房里去蒸。
小学徒们走了,许东山开始狼狈地搓手了。
地瓜粉黏糊难缠,许东山手泡在清水里搓了一会儿,水浑了,可手上的地瓜粉却还没洗下来。
苏月娘见状,找来水瓢,舀水给他冲手。
许东山倒是个爱干净的,手面上的搓完,还要抠指甲缝里的,直到手洗得干干净净的才让苏月娘停止倒水。
……
“月娘头家?许师傅?你们怎么在这里!”
苏月娘蒸与许东山闲聊着,便听见有人唤她。
转过头,是干货行的吴头家。
“哎呦!刚刚听人说你的店出了点事,我就过去看了一眼,没想到门已经关了!你没事吧?”
“多谢挂念,我没事……那几个无赖已经被抓走了!”
吴头家上下打量着苏月娘,见苏月娘除了眼睛有些红肿以外,其他倒没什么大碍,便放了心。
“这是我堂伯家,今年我们几家亲堂一起合办普渡宴,你也别在后面待着了!我带你去吃席!”
能去前面跟着热闹总比缩在后面绕着许东山转来转去舒服。
“许大哥,你好好做这道菜!我等着呢!”苏月娘嘱咐过后,便欢欢喜喜地随着吴头家去外头了。
吴头家带着苏月娘四处认识人,还同人家说苏月娘是他最近认识的一个很会做生意的小友。
吴家多是生意人,听说苏月娘一个女孩子自己开了一家面线糊店,都纷纷对她高看了几分。
——
日落山头,吴宅的下人们用长杆撑起一盏盏灯笼,挂在了宅院四处,以灯火代天光,昏暗,却有夜席的氛围。
苏月娘在吴头家的安排下,坐在了吴家几个姑娘那一桌。
几个吴姑娘对在外做生意的苏月娘很是好奇,对着她叽叽喳喳地问了一堆。
气氛倒还算不错。
繁琐的仪式在白日里已经做完了,夜里,人们只需热闹地聚在一起吃好喝好便是。
灯笼挂完了,后厨的菜一样接一样地端出来。
桌子并不怎大,头一波就只先上了五道菜供客人们垫肚子。
不得不说黄阿三这宴席班子的出菜当真是不错,不仅菜盘样式别致,菜的味道、装饰都是格外出挑的。
苏月娘在用料丰富的花生酱卤面里尝到了熟悉的味道。
同席的小姑娘都在夸赞卤面好吃,苏月娘便趁机与她们道:
“做这卤面的师傅其实是我店里的厨子!”
姑娘们听了,顿时就起了兴趣,还说活几日得了闲,会去月娘面线糊店尝尝别的吃食。
虽说店中吃食定价低,真要算起来也就是挣个辛苦钱,但是钱财向来是积少成多的,只要多一个客人,赚到手的钱就又多一些。
一看自己揽到了五六个客人,苏月娘胃口大开地多盛了一碗卤面。
吃过了卤面之后,不再那么饥饿的客人们开始边闲聊,边吃其他几盘凉菜热菜,这也给了后面的厨子们充足的准备时间。
第二批菜即将上桌是,第一批菜已经吃得七七八八了,吴家的下人们上前收拾第一批的空盘剩菜,好让第二批菜有处可放。
苏月娘期待地看了半天,没等到许东山那道芋圆蒸螃蟹。
不过苏月娘喜爱的炖汤、蒸鱼、炸物皆在,她便没有刻意为芋圆蒸螃蟹留肚子。
第二批菜上完之后,其他的菜便开始保持半刻多钟一道的出来。
出到第三道,总算是苏月娘最期待的芋圆蒸螃蟹。
灰色微透的芋圆满满当当地铺在盘子下层,上方堆叠着橘红色外壳的螃蟹块,以葱丝、姜丝、蒜蓉为点缀,再淋上一圈蒸鱼豉油,这一道卖相极佳的芋圆蒸螃蟹一上来,便遭到了大家伙的哄抢。
好在这桌的姑娘都较为文雅,苏月娘毫不费劲地夹了几大片芋圆和几块螃蟹放到了自己碗里。
比起螃蟹,苏月娘还是更期待芋圆。
芋圆稍微黏碗,但稍一夹,便能够很轻易地夹起来,虽说芋圆片色灰,长得不怎么起眼,但送入口中稍咀嚼,那叫一个芋香浓郁、弹牙筋道,尤其是沾上了些许味道鲜美的蒸鱼豉油,那滋味美得当真能将这芋圆单拎出来做一道主菜。
尝过一片极有嚼劲的芋圆后,苏月娘用筷子剜出螃蟹身里的白色蟹肉,蘸了蘸蒜蓉酱油醋汁再送入口,螃蟹肉口感清爽,滋味鲜甜,与芋圆堪称绝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