验明正身后,他们穿过城门街道,在路人的指引下找到稷粮城城主府。
城主府门前,守门小厮见到气度不凡方几人瞬时迎了上来,娄卿旻抬手便亮出表明身份的印信,小厮进府通报,不到一会儿便见一位年过不惑的男人摇摇摆摆甩着宽袍大袖迈大步跑了出来。
娄卿旻从前来过几次稷粮城,城主又听小厮说来人带着官府印信,故而一眼便认出娄卿旻。
据说城主年龄将近五旬,下颌留着长长的胡须,身上充斥着一股童颜鹤发的状态,比朝颜先前见过的此年龄的人都要好许多,身子往旁边一站,明显比娄卿旻低半个头,许是被近日里被百姓闹得头疼,心中烦闷,神态略显慌忙,唇上带挂起一抹淡笑,而后随意瞥了娄卿旻与他身后带的人一眼,恭敬一拜,将几人迎了进去。
鉴于自己是偷偷逃婚出华纪的,朝颜便没让娄卿旻向众人言明她的真实身份,此刻一袭精简暗灰色直袍男装遮住身形,束起发冠,英气迸发,活脱脱像个朝气蓬勃的少年。
而关奂也是一言不发地跟着,她本身不笨,跟着二人的路径一路来到城主府门前,便猜出二人身份不凡。
她也不敢多言多问,只能内心感叹自己头一次跑路便遇到了身份尊贵的人,心里下了决心更要尽善尽美取悦奉承。
也好在城主府无人识得她,都将她与朝颜当作娄卿旻带来的小侍,准她们跟着,且无人在意。
进了府门,娄卿旻最先在正厅的案前软垫上落座,朝颜与关奂则是站在进门处当守门护卫,城主卫覃没理睬她二人,只是挥手将自己府上下人驱散后便一股脑地坐到娄卿旻身侧,神情苍凉,孤立无援。朝娄卿旻拱手作揖,准备爬跪一拜,“救救我吧大人!”
娄卿旻听到这句话后明显皱了眉,瞥见卫覃即将下跪的动作,忙伸手将其拉住。
“城主大人不必如此,先将此事的起始讲明白,本官才能帮大人想办法解决。”
闻言,卫覃感激般地点了点头,后坐在一侧先是道歉:“大人远道而来,下官未为大人举办接风宴,烦请大人莫要怪罪。实在是下官无力抽身再安排享乐之事。想必大人已经收到粮食被骗走的消息。”
娄卿旻面容认真,点头回应,便听他又道:“大人不知,自粮食被那贼匪诓走后,百姓便日日夜夜来下官府上闹,催下官给他们发统粮钱。”
他说话的语气没有半分生气,尽是懊恼。
“那日送走贼人们,下官本欲派人去皇城询问此事催一催统粮钱,哪知收到一封信,信中所言皇城并未派人来此收粮,我这才知粮食被山匪骗走了!如今下官是半步府门都不敢出了,生怕被他们围攻,就连下官的一家老小也全部受到牵连,夫人不敢出府逛街,我儿也不敢去学堂,什么都没法儿做。”
话音落下,他又长长叹了口气。
朝颜听在心里,颇有感触。
百姓辛苦劳作一年,眼下统粮钱却迟迟不发,他们有如此过激的行径也不意外。
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尽快凑齐统粮钱,派发给百姓,安抚住他们急躁的心,城主一家人的生活才能恢复原样,而那样也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若不然军粮失窃一事传出去,对华纪极其不利。
城主见到娄卿旻便觉得搬到救兵,又绘声绘色地诉苦,告诉他城主府旁边徘徊着的一些年轻力壮的男人全是百姓们雇来监视他的。
朝颜心下便明白,也难怪进城后总能看到一切青壮年在城中四处游荡,假装忙碌,还有几个人在城主府后门徘徊。
原来竟是百姓们怕卫覃私贪统粮钱,丢下他们逃跑而安排的眼线。
城主尽数讲述完毕,室内一片安静。
娄卿旻在认真思索解决办法,城主也自觉地没开口打搅他。
说起城中青年,朝颜忽而想起先前自己那不学无术的堂兄,后与娄卿旻对视一眼,得到许可,只身向他这边走来,跽坐在他右后方,靠近他耳侧压低声音道:“不知大人是否还记得从前在堂兄手上收回的财宝?”
话毕,娄卿旻羽睫微颤,瞬间了然于心,微微偏头,视线对上朝颜的眼眸。
一双睿智的桃花眸,像是会说话。
她又轻声道:“大人可以先把那些东西拿出来换成银钱补贴给城中百姓,若能平安度过此次危机,也算是替堂兄积德行善了。”
“好。”娄卿旻觉得朝颜所提议算是缓兵之计中最好的办法,而后微微勾唇应下:“那我便替百姓谢谢姜公子。”
如墨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看向朝颜,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似乎对朝颜说了‘殿下,也谢谢你’。
“大人不必言谢,为国效力,都是应该做的。”
娄卿旻将朝颜所提计策又与卫覃细细讲述了一遍,卫覃听完顿时眉开眼笑,麻烦被解决,心思都舒坦不少。
但下一刻他忽然又变了脸色,欲言又止:“只是……还有一事。”
“城主大人尽管说来。”
“派发完去岁的统粮钱后,也到了为皇城奉粮之时。原本去岁经历过一次大旱,我们粮食产量便不多,此次又被那些天杀的山匪骗去,眼下更不知如何、如何补齐。还有城中百姓的粮食也周转不开了,有一部分百姓们没粮吃。”
他越说越惭愧,头垂到最低,十分懊恼,怎么自己竟一个不小心同时搞砸三件事。
娄卿旻早想到这一茬,追问道:“城西粮仓里还有多少粮食?”
卫覃回:“下官已经派人计算过,只有往年的一半。”
若是少了三分之一,还能找个借口糊弄过去,但眼下比去岁少一半,那便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解释清楚了,况且国君也不是傻的,今年未经大旱雨水,粮食突然减少必会追究。
“本官已快马加鞭派暮商与暮芹去就近城池运粮,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回来,解了眼前燃眉之急。只是……”据娄卿旻所察,稷粮城附近还有几座其他的小城邑,也有些许存粮,他拉一少部分还尚能应付得过来。
只是……
朝颜顺着他接下话茬:“大人是想说,只是我们的粮食是有限的,补上这个缺口,别处怕是要露馅了,最后只能拆东墙补西墙,一步错步步错。”
话毕卫覃才反应过来,光是想想那些后果他就额上冒汗,后追问:“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若到时再补不上这个漏洞,便只有最后一个办法。”娄卿旻说完后,与右侧少女对视一眼,而后视线扫过她裙摆处所系的香囊,心中之意透过这几个动作慢慢传出去。
朝颜顺着他的视线看着香囊,不自觉脱口而出:“大人是说,向燕国求助?”
先前他们一行人去燕国边境荆城时,燕融曾答应解决两国矛盾后会给二人些奖赏,如今倒可以趁机向燕融求粮。
不过若真的要从燕国向稷粮城运粮,这等大动作便瞒不住其他国人与华纪皇城了。
城主有事出门的空隙,朝颜与娄卿旻又私下商议了一会儿,便想到一个声东击西的法子。
稷粮城可先假装向皇城运粮,路过燕国,而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在燕国装上粮食运回皇城,届时便可以假乱真,也隐瞒了此次军粮被盗的真相。也免得其他城池向稷粮城运粮而导致露出更大缺口的事情发生。
*
不知不觉外面已经昏天黑地,伸手不见五指。虽是已经入了春,还是有几分凉意。
几人拜别了城主便乘坐着马车赶往城中驿站歇息,车厢内部比起燕国所派的轿撵要窄几分,朝颜与关奂坐在同一侧,娄卿旻则自己坐在另一侧。
身下的软垫状似草席,有积分坚硬,面前是一盏忽明忽暗的青铜烛台用来照明。
马车驶过一处偏僻小院,车帘被一阵猛风掀开,朝颜随意向外看去,忽而瞥见院中行出一辆载满货物的马车。
深夜朦胧,四周漆黑一片,影子东倒西歪,有几个上上下下,还在活动,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车上所装之物为何。
几个影子让朝颜有几分好奇,而后仔细端详,大吃一惊,所谓货物,竟有几分像人的身影!
定睛一看,还真的是人!
是一车年轻貌美、身材姣好的妙龄女子。
至于方才所见的“货物”则是圆圆的头颅下面的瘦弱臂膀,东倒西歪的影子也是因为她们被捂住口舌,强烈挣扎。
其中一人似乎察觉到朝颜的目光,向她这边看过来,眼中带着十分可怜的恳求之意,月色倒映下,她用尽全身力气摇头希望有人能注意到她,而白皙面颊上流下的泪水痕迹,半干半湿,让人看后十分难受,心中渐起不忍。
同为女子,自己坐在权势为主的摇篮中,即将奔赴温暖惬意的客舍,而她们却坐在掌管后半生命运的牢笼中,不知要去往何处。
朝颜满目疑惑,鼻头涌上酸涩,随即大声朝她们的马车喊了停,结果对方的车却越跑越快。
见此,娄卿旻立刻吩咐马夫追上去。朝颜见关奂一脸蠢蠢欲动的神情,便猜出她知晓事情的真相,着急忙慌地问出口:“你是不是知道她们要被拉去何处?”
关奂先是沉默,垂眸。
过了片刻才解释:“她们是不被爹娘喜爱的女孩,自幼便没有被寄予厚望。在这食不饱穿不暖的乱世中,我们对家人最好的回报便是换些粮食衣物和银子了。至于被发卖到何处,后半生如何,他们才不会在意。”
朝颜反驳:“可大家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物品,为何要被买卖交换?”
关奂摇摇头,又道:“贵人一看便锦衣玉食,自小生活在富贵人家中,殊不知偏僻村落的规矩便是如此。”
规矩……这是什么怪异的规矩,又是何人定下的?
朝颜偏过头看向少女,眸中尽是担忧,轻声追问:“她们的结局会如何?”
“为奴为婢。”
“或是被卖到旁人家成为妻母帮他们传宗接代。”关奂自小便见过许多诸如此类的画面,答话时语气也带着一丝无奈,她自知这些少女凭自己的力量是无法挣扎的,只能在心里默默惋惜。
她甚至想,若非她逃了出去,结局也与她们一样。
关奂话音落后,车厢瞬间安静,很长时间都无人再开口。
“殿下可是想救她们?”一侧沉默许久的娄卿旻忽然打破这寂静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