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花廊
提琴声很熟悉,柔和,但带着点悲伤。是从前她们一起练过的那一首。那时候小庄常到花廊来,那时候她听天意拉琴,只觉得她拉得好。
小庄站在刚进客厅的地方。猫踱着步子过来,她就蹲下,再起身,把它抱在怀里,静静地看向窗边的人,静静地听她把余下的那一小段拉完。两个人离得很远。
那架安静又庄重的钢琴,如从前一样泛着漂亮的光泽。不知道天意后来有没有真的用它学过。小庄总想起它,想起站在琴边的女孩,想起趴在琴凳上的小猫……无论是在那之前,还是在那之后,她都没弹过音色那样好听的琴,所以在花廊弹琴的那些时候,让她觉得从她指尖下流出去的声音,其实并不是她的功劳。
小庄家里有一架很小的电钢琴,在回家照顾妈妈的那段时间里。她试着弹过一次。琴很旧了,音准也不太对劲,勉强弹完那首曲子后就走开了。庄洁问她怎么不继续,她冲着妈妈笑笑,说自己很久不弹琴,手生得很。
提琴声停,天意回身看向仍然站在门口的庄梦窈——不该那么拘谨,不该那么疏远。栅栏轻轻叫了一声,吐出舌尖舔在小庄手臂的皮肤上。天意皱了皱眉。
“你来了。”
“嗯。”
天意穿一身宽松的家居服,展开手臂把小提琴放在架子上的时候,阳光透过淡色的布料,显出她精瘦的腰和手臂。小庄移开眼睛,院子里依然满是鲜花。以那条小径为界,一边是娇艳的玫瑰,另一边是淡粉色的山茶花。
“吃过午饭了吗?”天意朝厨房走,路过小庄的时候抬手在栅栏的脑袋上摸了一把,直视着小庄的眼睛钩子一样钩着她转身。
小庄又“嗯”了一声,点点头。
天意把披在肩头的长发用皮筋简单绑起来,然后洗手,开冰箱,“再陪我吃一点吧,煎鸡蛋好吗?”
她右手握着两颗鸡蛋,向着小庄晃了晃。小庄想说不用麻烦了,话到嘴边说不出,于是就没来得及回答,那样子也许看上去像是很为难。
天意笑笑,“不麻烦,谢谢你愿意陪我吃饭。”又拿了几样东西放在案台上,关了冰箱。
“昨天应酬到很晚,所以我今天在你来之前不久才起床。”她背对着小庄,语气里带着笑,像是很亲近的聊天,可话题又让人觉得疏远。“你呢?工作忙不忙?今天上午做了些什么?”
“工作不忙,今天……收拾房间,做饭,吃饭,洗碗,然后出门。”
小庄说了进门以来最长的一句话,她的声音很轻,像万丈长的轻纱层层叠叠地落下来,一寸一寸抵达那弓起来的脊背,压得人觉得痛。天意呼出一口气,闭起眼睛,不自觉地低了低头,手掌撑在冰凉的大理石板上,浑身的血液都很沉重。
“住得离这里远吗?”
“还好。”
因为天意没邀请,小庄就一直抱着猫站在原地。直到天意一切都做好,拿了杯子倒牛奶,看着她问,“可以搭把手吗?端到茶几上。”小庄才把栅栏放到地上,挪了位置。
猫抖了抖身体,仰着头贴在小庄的脚边走。
小庄洗过手,见天意已经拿着那两杯牛奶,旁边两个盘子盛着煎好的鸡蛋和培根,一个里面多一点,另一个少一点。在天意的注视下,她把左手攥成拳头握了握,然后以一种奇怪的路径展开、移动,端起盘子跟上天意。
她垂着头,不知道天意有没有注意到她的手心。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天意没问到,小庄就想——也许她没发现。
她们坐在地毯上吃东西。然后在沙发上静静地坐着,还是小庄靠近窗户那一边,天意靠里。可不再是像从前一样的,那种温暖午后阳光下,舒适的、放松的相处。她们静默地坐在各自的位置,栅栏趴在小庄的腿上。一开始它围着小庄转,试着让她像以前一样陪它玩。可小庄只是那样端直地坐着,看着它笑、或者轻轻地摸摸它,它的尝试不成功最终作罢,就也像她一样安静不动了。
天意就只能看着光里的,小庄的侧脸,看她低着头笑,或者对着小猫做些可爱的鬼脸。没动作,也不出声。
空气默然地流经她们,太阳在不知不觉里远远地偏向西边,天色变暗,那张漂亮的侧脸几乎要成为一个剪影。天意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其实小庄也有一样的感受,即使这包裹着她的时刻并不会属于她,她也想要更久一点。
三个多小时,两个人就那样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放置在存在有对方气息的空间里。天意回了几条工作消息,直到有电话进来,才惊觉一切无法永远这样持续下去。她上楼接了电话后又下楼,按开了灯,小庄看见她手里多了一个小瓶子。
“我一会有工作。你要不要留下来吃饭,我叫阿姨来做。”
“不用了,谢谢。”小庄已经站起来,像是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天意走近小庄,“不好意思,我没注意时间,本来准备一起吃顿晚饭的。”她伸出手,顿了顿,但还是拉起了小庄的左手。她看着那道伤疤,心间一阵抽搐,想问很多问题,却又都咽了下去。
“涂过药吗?”
“涂过。”其实除了在家那段时间庄洁盯着,小庄从来没涂过。有的时候,她会用右手的拇指一遍又一遍地摸那道疤,它有的时候微微地疼,也有的时候会发痒。小庄已经习惯了去感受那些感受,可在天意皱着眉头盯着它看的时候,她才开始意识到自己有多莫名其妙。她第一次希望它快点消失,最好是在一秒钟之内。
天意把手里的小瓶子放在小庄手里。九年前那次受伤,天意也给过她这样一瓶药膏,那时的伤比这个浅,伤疤也都已经消了。
“我叫了人来送你,再过十分钟到。”药送到了,可天意没松开托在手心里的、对方的手,她的动作很轻,小庄也没有躲。
“下周我得出差一趟。”
小庄觉得自己的手心变得很湿,她和天意对在一起的视线让她觉得不太自在,但又有太深太深的满足。
“再下一周,如果你没别的安排,能再来吗?”天意笑着的眼角微微发红,“栅栏太久不见你了,它会想你。”
小庄完全没有办法。她只能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