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梦
新公司离之前住的地方有点远,但小庄没搬家,一是因为租金低些,再就是因为熟悉了旧地方,还有崔婉作伴。
刚回深圳的那段时间,小庄常梦见天意。在梦里,她们像以前一样相处,天意不让小庄说谢谢,也没对她说过那么多次对不起。她们一起练琴,一起养猫,一起在黑暗的路上走,她们在机场道别,不知是谁送谁离开。
梦里她们会拥抱。梦自然而然,梦随心所欲。梦境中断小庄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总是蜷缩着的,手臂环着膝盖,大腿贴着胸口。那种起初被她认定为是疼痛的感受,潜伏在身体里不出来,游丝样若隐若现,勾着人想去抓住。
在某一个夜晚,小庄在敲门声中醒来。在逐渐清醒的过程里,她听清是崔婉在门外叫她,边敲门边问她怎么了。
打开屋门,崔婉满脸焦急地扣住她的肩膀,“你做噩梦了?我听见你叫什么‘鱼’……”然后抬手拥抱,安慰地拍了拍小庄的后背。
小庄头倚在她肩膀上,把胳膊环在她的腰间当做回应,“不好意思,吵醒你了。”皮肤触碰到的是睡衣布料和身体,不是情绪,也不是感受。
在那个凌晨,她们一起泡了蜂蜜水,又一起坐在窗边,一边看月亮一边把它喝完。透过浑浊的玻璃,原本应该清澈、皎白的月光变得模糊而陈旧。崔婉翻了翻小庄枕头旁边的书,那书里被反复翻开过的痕迹让她一下就打开了那一页——“我越是喜欢你那遥远的星光/就越不喜欢月色的苍凉”。
“你喜欢读诗?”
小庄怔了怔,回说自己只是随便看看。
她常想起“晚星”,可想起“晚星”时就先想起它的结尾,想起苍凉的月色,想起女孩读古英语时优雅又清冷的声音……
小庄喜欢星星,但更喜欢月亮。好在人可以喜欢星星,也可以喜欢月亮。
在深圳生活的第二个冬天,小庄认识了顾辛。他是小庄妈妈的老客户牵线介绍的,听说两个孩子都离家在深圳发展,就找机会撮合他们见面。
其实在最初那次见面之前,顾辛大概没准备和小庄再联系,匆匆约定的地点,不知究竟是不是因为太忙只能腾出来一个小时的时间吃顿简单的晚饭。小庄记得他见到自己时那片刻的晃神,随后安定下来,向小庄介绍自己和自己的工作,简单但明晰,然后再问小庄的。
此后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的见面。顾辛人很好,年轻有为,待人亲和,处事沉稳,也懂得看小庄的喜好。于是他们相识、交往,顾辛面面俱到,小庄就照单全收。
他们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去逛来到深圳后一直没来得及逛的地方;顾辛陪小庄一起去救助小动物,陪小庄去听音乐会;小庄也陪他去参加讲座,在他周末加班的时候送午饭给他。
一切回归“正常”。从那以后,如果小庄再梦到她的月亮,也就坦然地去梦,那渺远的云间和海面是可以讲述的故事,是不必放手的美好神话。
除了发过些合照“公示”自己的感情状态,小庄并没有和很多人分享了她的新恋爱,章晓昭算一个。她们大多数时候通电话的主题无外乎程满和顾辛,她们聊起天来总是轻松的,愉快的。
程满在追求晓昭,每次提起都有新的情况却没实质性进展,听得小庄抱着手机笑意盈盈,留章晓昭在对面抱怨:“这个木头,追追追,追起来没完没了。只知道追不知道要结果,那我怎么答应他啊!”不等小庄说什么,她又换了方向,“算了,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然后嘻嘻地笑。
聊到顾辛,大多是晓昭问,小庄答。
顾辛大他们五岁,也许是因为久在职场,看起来比他们要成熟很多,所以晓昭问起他的时候总是说,“最近和你那个老哥哥怎么样?”
小庄每次都被她的语气逗笑,也每次都回说“很好。”
有一次她们聊到“性”,章晓昭问小庄有什么打算。
“顾辛和我聊过,他说和我在一起不是为了这个,将来……等我准备好。”
“他倒是会说。”晓昭笑笑,不怀好意似的追根究底,“那你呢?准备什么时候准备好?”
小庄顿了顿,答案说出口倒没什么犹豫,“等到结婚吧。”
“好吧,毕竟你就只想要成家。”
晓昭一贯地直白,语气里不带评判,干脆地,只是做了个发言总结。
“可是你没有很想要的时候吗?”
她的声音变低,带动着小庄身边的空气变得凝滞。
“你知道吗?我和满满一起去过几次拳馆,他就赤着身子在我面前晃啊晃,天呐,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心……”
章晓昭讲了很久,久到忘记了她问过小庄的问题还没答案。不过小庄乐得如此,有些题没法解,恰好她喜欢听晓昭讲他们的事,那是她和过去的联结。
有天晓昭像平常一样打来电话,小庄毫无准备地按了接听。但几乎是在接通的一瞬间,对面的声音爆发出来,“孟仕钊敢给你下药?”
晓昭应该是正开着免提,人声忽远忽近,还有拿放东西和拉拉链的声音。
伴随着那尖厉的问话声,小庄的眼泪顷刻间涌出眼眶。掩藏起来的不堪被放在阳光下只会显得更不堪,过去很难过去,时间也只能把它们挪到一边而不能消除。
“他今天跟我吵架吵漏嘴了。我和你讲,他有很多把柄在我手里,上个月他卖了套房子玩车,我已经告诉外公了,他等着遭罪吧……”
“晓昭,”声音要比想象中平静,说出口却比想象中还要难,“已经过去了。”小庄把那天的事讲完,对面也已经不再有那些琐碎的响动,只剩晓昭粗重的喘息。
“抱歉晓昭,关于为什么来深圳,我没和你说实话。”
“宝贝啊,这才不是重点。你应该告诉我的……我真没想到那个废物坏成这样了。今天我和他吵架就是因为他要去深圳出差,说要顺路去找你,要不是他把那件事说漏嘴了,我还不会找到外公那去……”
无法抑制地,鼻子抽动,在狭小又空荡的出租屋里,那声音显得格外的清晰。“恐惧”和“难堪”是两个破败却坚固的铁笼,把小庄死死地套在里面,分不清哪个更恶劣。
“你、你室友在不在呀,小庄,我马上收拾好东西了,我去看你。我已经知道了,我带上满满一起去找你……他什么也做不了。没事了,已经没事了。”晓昭在那边急得团团转,小庄的哭控制不住地无法间断,半是解脱半是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