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陈乡长拍板做决定后事情就变得简单得多,恰好天色渐晚,流民们被鹿乡的村民们带领着前往着划定的隔离范围内。
众人在一处有着大院子的荒置院落中暂且安顿下来,大多数人身上都有伤病,江觉也好趁此机会先给他们集中诊治一番,再排除一下是否也有传染性的疫病。
这一整日太阳都不曾出现,直至夜幕升起,晚间气温越发寒凉,村民们从附近的柴屋中搬来柴火,院落里集聚在一起的流民们七手八脚地搭建起篝火,对于他们来说,既是取暖驱寒,也是起火做饭。
妇人们从随身的包袱中取出几个小的锅具熟练地架起,为数不多的男人们抬水搬重物,这几十人一路上都是这样就地解决吃食。
陈乡长见状还安排人拿出了鹿乡储藏的粮食蔬菜来招待他们,甚至还有小半扇鹿排骨。
大抵是太久没有见过荤腥,流民们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半扇鹿排骨,一刻也不愿挪开视线。
仅有的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们更是兴高采烈地尖叫出声,围着火上的锅具转圈,贪婪地吸取着锅中飘出的气味。
鹿乡病愈的村民也趁着热闹,抱着自己份额的粮食一起烹煮,与众人同食、与外乡人交流着。
一时之间院子中充满了烟火气,人人都感觉到此刻的幸福是如此的不真实。
伍族长震惊极了,他们本来只想要一个栖息之地,再讨一些米珠些米汤大家分食,没有想到鹿乡村民如此淳朴大方,不仅没有责怪他们的无理硬闯,竟然还愿意拿出这么多食物给他们。
伍族长此时双手紧紧握着陈乡长的手,忏悔和感激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尽。
迎面吹来的风带着篝火的暖意,还有烟火的味道,李长思坐在稍远处靠墙的长木椅上微微眯起眼睛,惬意地望着眼前还算其乐融融的景象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众人开始吃饭,忽然李长思感觉到椅子另一端猛的一颤,是江觉。
江觉忙忙碌碌的看诊也告一段落,此时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李长思所坐长椅的另一端,仰起头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像是累惨了。
两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李长思忽然想起,他们两人应该还算正在吵架,她也还没有理清思绪,暂时还不愿意说第一句话,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尴尬,李长思在院落中环视一圈,试图寻找御影的身影。
一眼便发现此时的御影和三竹正在篝火旁,正在尽心尽力地给各自的主子、先生准备着吃食……
正当李长思思考着是要打破沉默好还是干脆起身去寻找御影时,身旁的人开口了。
“我错了。”江觉没有睁开眼睛,还是那个仰头闭眼的姿势,蹦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若不是此时此刻此地这里方圆两米没有别的人存在,李长思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在和自己说话。
李长思不知道他是在为他这两天的态度道歉还是从心底里认同她的做法而道歉,没有应声。
江觉也不甚在意,自顾自说着后话。
“你说的对……今日一事是我欠考虑。”
江觉既已表态了,李长思这哑巴也没办法一直装下去,更何况她本来也不是想要和江觉置气。
“好在人心并不都是坏的,现在的结果也没什么不好的。”李长思望着御影来来回回忙碌的身影,接着话。
“不是的,若是他们存着坏心,今日没有你,鹿乡绝不是现在的景象。”江觉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摇了摇头与李长思望向同一个方向。
许是累了,江觉不复往日故作的清冷和咋咋呼呼的直率,沙哑的声音中带着疲惫,语气里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似乎给你很大的冲击啊。”李长思好奇地侧过头观察着他的表情,对他的反常有着几分探究。
江觉没有与李长思对视,眼睛望着前方放空,半晌才开口:“算是吧。”
“从前我很信命,游走江湖时,虽是见惯生死,但生老病死、人各有命,都是因为疾病使然,我也接受这样的结果。我……没见过他们那样的。”江觉欲言又止,断断续续地说着。
他们那样的?
李长思方才也大概听说过,这七十多人的流民中,挑不出一个健康的人……
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孩童,各种不卫生条件导致的痢疾,啃树皮、吃沙子导致的便秘,更别提各种皲裂生疮和打斗的伤痕,各式各样的伤病存在于他们每一个人身上。
难怪两百余人锐减至七十来人,不知道他们到达目的地时还能剩多少,这仅仅是战乱残忍之处之一,江觉方才看诊应该心中备受折磨。
可是备受折磨的又何止江觉一人。
江觉:“我方才就在想,我还能做些什么,我是医者,能好他们的伤,却不能救他们的命,很矛盾,也很讽刺吧。聪明如你,应该一早便想到了其中症结吧,我竟然现在才发现。”
江觉在很认真的剖析自我。
“众生皆苦,何以自渡,这也是我近来一直在想的问题,我只是比你早一些经历过战乱罢了。”李长思忽的想起来,当年西陵与北岐一战,江觉应该随雾溪在他国游历,否则不会不知道,也许是李长思以己度人,苛求他了。
“若是可以的话,我宁愿你一辈子都不用发现,宁愿一辈子都不会有流民的出现。”李长思语气十分认真,确是心中所想。
两人到此算是说开了,冰释前嫌,把这两日的不愉快都一吐为快。
御影也适时地端着碗走了过来,热腾腾的食物飘着香气,方才还不觉得饿,李长思手上端着碗时,胃才像忽然活了过来一样有了知觉。
李长思看着碗中满是鹿肉和菜,看了一眼御影:“你吃过了没?”
御影摇摇头:“我稍后再吃。”
前世今生,李长思时第一次吃鹿肉,和想象中的味道不同,很鲜,很嫩,但是有些腥,与佐料掺在一起勉强下咽。
不知是菜实在不对胃口还是五感退化食欲不振的原因,李长思只吃了小半就吃不下去。
夹起一块鹿肉,连带托着碗送到了御影的嘴边,示意他吃。
御影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李长思先发制人,眼神也带上了几分受伤:“我没怎么动过的,你这是嫌弃我?”
其实在暗卫训练营时再不堪的的东西,甚至不能称之为食物的东西身为暗卫的他肯定也都吃过,只是从主子手里亲口接过食物令他实在难为情。
李长思从他的不断红温的脸色也就能看出个所以然,刚想放过他直接把碗给他拿着。
陈乡长恰好慢慢悠悠从身边路过,像是方才发现李长思与御影不同寻常的关系般,惊讶道:“原来李影少侠和思常少侠竟是伴侣关系,感情真是好。”说罢便走,像是怕打扰到两人。
李长思心中暗笑,面上的表情的确是多了很多真诚。
江觉像是终于受不了般,吐槽道:“我说你们两个人,能不能别精神虐待人……”
御影终是扛不住般,飞快地吃了过去,手上也一把夺过李长思手中的碗和木筷子,风卷残云地吃光走远了。
李长思心下满足,盯着走远了的背影嘴角上扬。
“笑得真难看。”江觉冷冰冰的话语袭来。
终于又听到了熟悉的语气,方才愁云惨淡的江觉当真像是变了个人,现在终于恢复了正常,李长思没和他计较,心情颇好。
三竹终于姗姗来迟,还没等说什么,江觉一把夺过三竹手上的吃食,恶狠狠地撕咬着鹿肉。
三竹后知后觉江觉似乎情绪不太对劲,惴惴不安地悄悄望了眼李长思,眼神询问着。
李长思双手摊开,示意她也不知道,大概是受的刺激过多吧,包括但不限于李长思故意为之的公开“撒狗粮”。
眼看御影那边已经结束进食朝她这边走,李长思起身欲走。
没走出几步,身后传来江觉的声音:“若是有人能改变什么,我相信那个人,一定也只能是你。”
李长思的脚步顿住,又像是没听到般走远了。
身后江觉也没再说什么,重新专心致志投入到干饭中,留下站在一旁云里雾里的三竹。
李长思与御影汇合后,打算去祠堂再看一看鹿乡感染疫病村民的情况。
走出充满人气和暖意的院子,李长思一下子感受到了周身的温度骤降,手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御影牵着马跟了上来,顺带把一件披风批在李长思的身上,两人上了同一匹马就径直往祠堂去。
出到李长思划定的范围区时,李长思心有所感,拍了拍御影握着缰绳的手:“御影,慢些。”
御影收紧了缰绳,马开始踱步前进。
果不其然,几个手持火把的男人迅速走上前来,厉声问道:“什么人!”
待到火把的火光照到李长思两人脸上,李长思也发现了他们正是鹿乡的村民。
村民们脸色瞬间缓和下来,正了正神色带上了几分尊敬:“原来是两位少侠,那没事了,放行。”
李长思满意的点点头,虽然她自己也安排了人仔划定的范围区里巡视以防万一,但他从未交待过陈乡长,看来陈乡长倒也是可靠的人。
李长思:“可是陈乡长安排你们在此处值守吗?”
“正是,不仅仅这里,村口处乡长也安排了人轮流值守,以防万一。”其中一名男人立刻答到。
李长思:“陈乡长深谋远虑,令人敬佩。”
“是,两位少侠今日义举,我们鹿乡村民也看在眼中,若有任何需要帮助的,两位尽管开口。”几人纷纷道。
李长思笑着摇了摇头,与他们告辞后便直奔祠堂。
……
从祠堂出来夜色已深,陈乡长把他们送到了祠堂门口,感谢的话说了一番又一番,拦都拦不住。
直到两人回歇脚的院落时,李长思长叹一口气:“鹿乡的疫病也已经得到了控制,要不了几天就能恢复了,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变化,我们也是时候准备离开了。”
御影:“属下明日便让影肆影伍着手准备。”
李长思点了点头,脑海中掠过接下来要安排的事宜。
冷不丁的,夜色中远处闪过一道黑影,李长思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一下眼睛。
御影身体却已经绷紧了,蓄势待发地警戒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