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阳城,深秋时节的霜叶还未染红整个都城,城中首富庄家的大红绸缎早已霞披满园,热闹了整夜。
唐令如靠着窗台打了半会儿盹,听得前院来人拆卸喜宴装饰,忙起身去应对。
昨夜庄小姐哭了半宿,唐令如作为她的贴身丫鬟也跟着一夜未眠,原是庄老爷昨日抬了一房小妾入门,排场张扬至极,庄小姐心中难过,想起便忍不住垂泪。
不怪庄小姐小气,庄老爷和夫人多年以来伉俪情深、相敬如宾,家中上到年迈的太夫人下到外门仆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庄小姐十几年来便在父母恩爱的氛围中长大,突然杀出个阮姨娘她一时半会儿确实有些难以接受。
据说庄老爷与那阮氏是在前不久启阳城的一场拍卖会认识的,庄老爷拍下了一件绝世稀罕的宝贝,原主便是阮氏,两人自此便认识了。事后一来二去不知怎么就看上了眼,短短几天庄老爷便非卿不娶,夫人和庄小姐因此哭了好几回,但也无法叫庄老爷回头。
唐令如第二日便在夫人屋里见着了那阮姨娘,她按规矩去夫人房里敬茶,唐令如则陪着庄小姐来向夫人请安,同在一个屋子里,唐令如大着胆子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果然是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
冰肌胜雪如皎月耀目,眼横秋水而流转生情,让人见之忘魂,难怪庄老爷说什么也要娶进门。
看着小姐无精打采的样子,唐令如心中不免为她盘算起来。庄小姐对待下人一向亲和,和唐令如情分更是胜过旁人几分,她自小便是愿为小姐上刀山下火海死心塌地。
三日后九月初一,是夫人定了出城上香的日子,唐令如打听到了这回阮姨娘也要随同,便有心趁此机会替小姐探上一探。
九月初一,三辆马车从庄府出了门,一路朝城外方向走去。庄小姐和唐令如同乘一辆马车在队伍最后,前面两辆则分别是庄夫人和阮姨娘的车架。
庄小姐这几日都闷闷不乐,今日早饭也未用过多少,唐令如便拿了她平日里最爱吃的枣花糕递给她,庄小姐却摇了摇头。
“小姐,您别难过了,阿如定帮您想法子。”唐令如安慰道。
“阿如,我娘已经私下跟我透了信儿了,我爹似乎在着手给我找人家了,以前他常说家中就我一个女儿,便是晚些出阁也使得,才娶了新姨娘就巴巴地要把我嫁人,怕是厌了我和我母亲……呜呜呜。”庄小姐说着说着脸上又落下泪来。
唐令如闻言也心惊非常,这可不是好征兆啊!她正思量着该用什么话语安慰庄小姐,马车突然猛地一震,待她回过神来却发觉周围有些不对。
马车刚刚越过几颗石子,座位微微倾斜了过去,按道理应该很快回正,此刻庄小姐却依旧保持倒过去的姿势,她的哭声也似乎在某个瞬间停了下来,四周一片寂静无声。
唐令如顿觉寒意逼人,她壮起胆子凑上前去碰了碰一动不动的庄小姐,她仍然维持原样,连哭泣时面部的细微纹路和倾倒时摇晃的发丝都凝固在了晃动的某一刻。
唐令如心中骇然,巨大的恐慌油然而生,这绝对不正常!她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立时匍匐着爬下马车,眼前的诡异景象却让她目瞪口呆。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所有人都姿态各异地停顿于某一个动作,拉马车的骏马卖力地扬起蹄子悬在半空,荡起的灰尘也凝滞了,甚至连路边的大树被风吹动的绿叶都在凌乱的形态中纹丝不动。
一道震天动地的炸雷声响起,迅疾的闪电如同从天而降的利剑一般又准又狠地斩落在阮姨娘的马车上,车架立时四分五裂,一缕红影匆匆没入焦荒的土地,浓雾遮天盖日地涌出,一时间眼前一片迷茫什么也看不见。
“阮虞,你的死期到了!”一道冷冽凶悍的女声穿破云雾而来,几声风啸般的巨响过后,浓雾迅速散去,一条长蛇般的炫目残影闪过,赫然是一名紫色劲装的绝美女子扬着长鞭甩向大地。地面轰然裂开一条深不可见的巨缝,之前那缕逃窜的红影被长鞭卷起。
唐令如顶着狂风眯眼细看,那红影的面容很是眼熟,竟是那阮姨娘!她散开的长发已变了颜色,深红涌动如上好的葡萄美酒流至脚踝。
阮虞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丝毫没有挣扎痛楚之态,额间一道银蓝色符纹,看起来妖艳至极。只见她檀口微张,不知说了个什么字,突然化作红雾散去,鞭子缠了个空。
那持鞭女子显然被激怒,长鞭爆长数米,蕴着比之前强大数倍的灵力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四周席卷而来。
唐令如不敢再看热闹了,怕被那强大的攻击力波及到,她矮着身子躲进了马车底下。
那女子虽狂怒,使起鞭子却颇为得心应手,闪耀着五色光焰的长鞭灵活如游龙入海,虽气势强劲却未伤到身边的人和其他活物一丝一毫。
“霁瑶,你太粗鲁了。”一道冷冰冰的稚童之音如定海神针落入狂风骇浪的大海,所有飞沙走石都回归原位平静了下来。
唐令如探头望去,见是一名年约十岁左右的女童飘在半空中,她梳着双丫髻,粉雕玉琢一般童稚的脸上一双眼却冷寂无波,鹅黄加雾蓝的双色发带无风自动,手中把玩皮球似的抛着一团忽明忽暗的光球。
“去。”她轻轻呵了一声,手中的光球突然弹跳到地上消失不见了,与此同时整个天幕与四壁的光线都暗了一层,仿佛被笼罩在一团稀薄的乌云之内。
路旁一棵长势颇为崎岖的大树上降下数道惊雷,闪电在那片低空中交织成网,纵然是白天里依旧刺目异常,电网很快便困住了一个红色人影。
那女童定睛一看,说了个“收”字,所有电闪雷鸣、乌云蔽日的景象都消失了。女童手中依旧轻飘飘地托着那只光球,一眨眼那光球便隐了形踪。
被唤作霁瑶的女子面上仍有些不爽,她长鞭一收问道:“阮虞被你抓了?”
“现在我的境中。”女童面无表情地答道,纯净清甜的童音本应当非常悦耳,因着那冷淡的语气却无处不透着诡异。
“恭喜诺诺,你的自在境又进阶了!”听说阮虞已被抓获,霁瑶脸色由阴转晴。
一诺不为所动:“别以为你说点好话我就不会将今日的经过告知神女。”
霁瑶脸上黑了一半:“诺诺,我会把这里恢复好的……”对方抬手止住她后面的话。
“还有修仙之人在此处。”话一出口,两人便已翩然落地,唐令如心虚地在马车底下缩了缩身子。
唐令如低头垂目地盯着地面,大气不敢出,直到两人无声无息地走到马车边上。
“出来吧!”是霁瑶气势逼人的声音。
唐令如闭着眼心中默念“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如此神力通天的两人,被她们发现自己恐怕小命休矣。
突然一股大力将她从车底拖出,只见霁瑶收了长鞭,架起双手看着她,二人居高临下、目光冰冷,似是在思考着用何种方式了结了她。
“咦,是个凡人?”霁瑶奇道,“凡人怎么不受时空结界的控制?”她围着唐令如转了半圈,双目如炬地从上看到下。
“凡……凡人怎么了?神仙……神仙也不能滥杀无辜吧……”饶是吓得哆哆嗦嗦,唐令如也忍不住为自己争辩几句。
霁瑶眉毛挑了挑,轻笑一声:“滥杀无辜?谁无辜了?刚刚那只海妖吗?”
唐令如闻言心中大震,原来那阮姨娘是妖,那自己这个凡人……还有小姐他们是不是可以得到这两人的另眼相待?
一诺毫无感情地催促道:“别废话了,赶紧动手吧。”
唐令如听她要杀人灭口的语气,忙高声大哭起来:“仙女,仙女姐姐饶我等一命!”她顺势蹲下身子,紧紧抱住霁瑶的小腿,脸贴在那轻薄飘逸的仙裙上,嚎啕起来。
“小的,还有小姐,我们对那妖女之事都不知情呀,她用妖法迷惑老爷我们想阻止也无能为力,今日发生的事我绝不会说出去半个字!”她豪气干云地朝天伸出三根手指,竖起耳朵去听上头的反应,想着再编点什么悲惨背景求她放过。
霁瑶迅速退开了两步,正欲张口劝慰她,便见一诺快如闪电地伸出手,一道金光就要没入唐令如眉心,突然一柄通身晶莹剔透的剑飞来,挡在唐令如身前。
“不必多此一举了,她是自己人。”一道清越空灵的男声从天外传来,说话者瞬间闪入那两人与唐令如之间,手中掐着剑诀。
唐令如被连环的惊吓刺激得晕了过去,在此之前眼中最后画面便是一名容颜绝世的男子如天神降临般救下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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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令如悠悠醒转,睁开眼后首先看到的是一张放大的脸:“啊!”她大叫一声,声音有些哑但依然中气十足。咦?自己还活着?她心下一松。
那人见她醒了便跳远了一些,赫然是之前在启阳城外大杀四方的霁瑶。她身量高挑,穿着一袭紫色流仙裙,墨色长发被一枚造型精巧的发饰高高束起,额前垂下几缕碎发,惊鸿英姿中更添一丝妩媚。
“阿如,多日不见,你怎么成了这个傻样子?”霁瑶语带嫌弃。
“这里是哪里?你们带我来这儿做什么?”唐令如想起晕倒前的情景,呆怔怔地团着被坐在软榻上,又追问道:“我家小姐呢?”
“还惦记着庄家小姐呀?她可不记得你了,这里是闻仙台,至于我是谁……我是你姐姐,叫两声姐姐来听听!”霁瑶眼珠一转调笑道。
闻仙台?听起来倒是正气凛然的地方。“仙女姐姐,你既是神仙想来也不会无故捉弄凡人,抓我来此到底所为何事?”唐令如搞不清眼下是什么境况,但看起来这人对自己并无恶意,还是好言好语哄哄她弄清楚状况为妙。
霁瑶闻言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多了几分凝重:“你真的一点都不认得我们了?”
“我该知道什么?”唐令如左思右想,大到做机关放蛇咬隔壁贵女帮软弱没主意的庄小姐立威,小到和翠萍因为一盏荷花酥斗的几句嘴,没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霁瑶叹了口气:“前些年你下界追捕阮虞失去踪迹,周焕便一直在凡间界找寻你的下落,直到昨日我们循着阮虞的踪迹追到启阳城,竟发现你也在她伪装混入的那户人家,不过不好意思,你样子变化太大我和诺诺都没有认出——你说是不是呀,周焕?”霁瑶一只手绕着耳边的头发解释道。
唐令如循着她的视线望去,见一名白衣翩跹的俊美男子背手站在窗边,他生得玉面星眸、骨相清绝,只是眉眼间尽是淡漠之色。
“她中了阮虞的浮生咒,记忆和法力被咒术影响,所以不记得从前之事,至于这外貌应是时光回溯的把戏,我身上有神女给我的魂玉,所以感应到了。”美男开了口,嗓音如清泉击玉。
“那阿如需得重新修行不成?”霁瑶皱眉问道。
周焕踱步到唐令如身侧,伸出两指碰了碰她的额头,唐令如立马感到一阵暖流拂过,身体似乎起了变化,她明显看到自己四肢修长了一些,头发也从胸前长到了腰际,身侧运转着阵符的铜镜上映出一张眉清目秀的脸,看起来极是年轻清瘦。
头顶响起周焕淡然的声音:“倒是不必,浮生咒并不能真正改头换面,只要阿如能解开灵台咒术,神识归位,应是能恢复。”
“神女令我传话,请诸位过无尽殿一叙。”清甜又冷淡的童声传音入耳,一诺不知何时已在门口等候。
唐令如闻言脑中一个激灵,无尽殿三个字叫她从骨髓中生出敬畏之意,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