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捐挂了电话撑着身子去了趟洗手间,镜子里的模样把他吓一跳,脖子上青一块紫一块,喉结,锁骨上一片淤血,低头看自己的身子,胸口,腹部,都一样,老东西酒精上头在自己身上都做了什么。
他怎么可以这么毫无节制地侵犯,自己是个人啊,不是东西,是会坏掉的呀。
他坐在马桶上,后面像裂开了一样,不敢用力,一用力浑身疼,再低头看自己那里,更是红的发紧,上个厕所哆嗦个不停。
洗了把脸,穿好衣服,唐捐出了房间,当他一瘸一拐走到大门口时,老邓放下手里的剪刀直接冲他跑了过来。
“唐律师,您要出去?”老邓弹弹身上的绿叶,笑着问。
唐捐提着一口气回了个嗯。
“先生说他没回来之前您得在家里休息。”老邓微微颔首,背也弯着,不怎么敢直视唐捐的眼睛。
“家?”唐捐苦笑,“我的家在北京,前门儿胡同108号,不在重庆。”
“可您要是走了,先生回来看不到您,我们都得滚蛋。”老邓这时才敢抬头,一脸为难看着唐捐。
“我留下就得死这儿。”唐捐头一次在老邓面前发脾气,一动气太阳穴就突突地跳,没听见管家在后面说什么,他推开门就走了。
离玺园差不多八百米的一个路口,他蹲在地上给自己叫了辆车,目的地,少年监狱。
司机听说他去那儿,回头看了他好几次,最后还是没忍住开口,问他是去看弟弟还是,唐捐没心情跟他多聊,说去看当事人,这下让司机抓住了话题,问他是不是给前几个月校园霸凌反杀案的钟歧辩护,他说是。
司机先是惊讶,后又说了好几句好得很,好得很,人被欺负了就得以牙还牙,老当缩头乌会被人欺负到死。
唐捐没应他,头也痛得很,他要省省力气跟钟岐对话。
见唐捐不说话,司机自然也关闭了话匣,打开收音机听歌,前奏一响他就猜到了歌名。
王菲的《梦中人》,宋颋的女神,小时候攒钱在地摊上买的碟,一放假就跑他家去看,那时候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只知道叫王静雯的女生很酷,当然最好奇的还是,为啥一北京妞儿,却说一口熟练的粤语。
宋颋那会儿经常学王菲在里面的经典台词,好长一段,他背得滚瓜烂熟。
「其实那天我去过那里,我知道八点钟的人很多,我七点十五分就到了。那天外面下很大的雨,我望着玻璃窗,我看见落雨的加州,我突然好想知道另外一个加州是否有好阳光,所以给了自己一年的时间。今天和那天一样那么大的雨,望着玻璃窗,我只是想念一个人。」
每次听宋颋操着一口蹩脚的粤语说这些台词,唐捐都会起一身鸡皮疙瘩,只会用他的小脑瓜子提炼出两个字,想你。
歌曲唱到高潮,司机忍不住哼了出来,唐捐看着窗外,又下雨了,他没带伞。
少年监狱在江北区,车开了一个小时才到,万幸的是,雨小了。
他先是给门卫看了委托书跟申请书,然后从门内出来一位男警官,年纪看着不大,三十出头的样子,没戴警帽,肩章三枚四角星花,寸头寸脑,板着脸问他来看谁。
“钟岐。”唐捐同样沉着脸回他。
“你来之前跟人打过架?”男警官上下将唐捐打量一番,眼神停在他脖子上。
唐捐下意识捂着自己的脖子,说没有。
“那你这伤哪来的?”男警官不依不饶,眼神异常坚定。
唐捐仰头看着天上的乌云,毛毛细雨洒在脸上,随后呼了一口气说:“这是我的私事,不方便告诉你,麻烦您带我去见钟岐,我是按分钟收费的。”
见唐捐不肯说,男警官也没继续追问,推开厚重的绿色金属大门,一座三层小楼出现在眼前,青砖绿瓦,有警官在一楼的办公室进进出出,唐捐觉得这不像是监狱,更像是个机关大院。
见面的地方是在一楼的会见室,照例是小黑屋,军绿色的正方形桌子,头顶是个白炽灯,在桌子上映出一个大圆环,唐捐手盖在圆环上,看到自己手腕上青紫的勒痕,像是戴了好几根紫色发圈。
他正欣赏张万尧的杰作,房间门这时开了,刚刚那位男警官带着人进来,给人解了手铐就出去了。
“唐律师好。”钟岐还没坐下,就给唐捐深深鞠了一躬。
“不用客气,坐吧。”
钟岐拖着脚链坐下,抬头看着唐捐,说:“唐律师认为我有罪还是无罪?”
“自然无罪,陈亦君他们以多欺少,你是正当防卫。”
“可法院不认为这是正当防卫,他们说我随身携带刀具,有故意谋杀的嫌疑,要不是他们人多,还想判我个故意杀人呢。”钟岐说完低了头,左手放在桌子上,右手抱头。
“你说陈亦君拿刀捅了你的腰部,真的假的?”
“真的。”
“那你的刀从哪儿买的?”唐捐盯着眼前突然有点儿不知所措的小崽子,他的睫毛很长,灯光洒下来,眼皮上一层阴影,阴影下有一颗芝麻大小的黑痣,
“地摊上。”
“哪里的地摊?”
“学校后门。”
“什么时候买的?”
“2.14号。”也许是唐捐的错觉,他刚刚好像看到钟岐的嘴角动了一下,一瞬间的事,很快又恢复原样。
“买它做什么?”
“奶奶说家里切料的刀老了,让我买把新的。”
“既然如此,3.14号刀为什么在你身上?”唐捐提一口冷气,屁股轻轻往上抬了抬,好他妈疼啊。
“刀我买了就放在书包里,我住校,还没来得及给奶奶。”
钟岐回答得有条不紊,但唐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跟我你得说实话。”
“你是来救我的,我为何要骗你?”钟岐抬头,看着唐捐。
唐捐没辙,干脆换下一个话题:“案发当时,你本来应该在上英语课,为什么会出现在学校后门?”
“救人。”
“救谁?”
“宋城。”
“他是谁?”
“即将加入参天会的人。”
唐捐皱眉,一来身上疼,二来怎么又扯出新的人,不管是当天的执法记录,还是所有人的口供,都没提到过这个人。
“他当天在不在案发现场?”
钟岐摇头。
“那又何谈救他?”唐捐头更疼了。
“他们本来约的是宋城,去的是我,挨揍的也是我,死的是陈亦君。我想你已经看过他的尸体,黑色的彼岸花,那是他们的会标,所有入会的人都必须刺,可你见过红色的彼岸花吗?”钟岐两手撑着下巴,一脸的孩子气。
“什么意思,说清楚,别跟我绕弯子。”
“黑色的彼岸花是在刺青店搞的,不想花钱的,拿刀生割。”
唐捐是眼睁睁看着小崽子的眼眶变红的,就像他亲眼目睹了那生割的场面。
“这些你在庭上为什么不说?”
“这些跟案子无关,还会把不相干的人扯进来,何必呢?”钟岐眉眼低了下去,唐捐想起网上疯传的那张侧脸照,瘦白的小脸此时变成了小麦色,左侧鼻翼有块拇指大小的疤,看起来有些年头。
“可你说出陈亦君等人的恶行,会得到法官的同情,他们会酌情考量的。”
钟岐笑了,眼睛挤在一起,眉眼弯弯,很快又冷回一张脸,说:“陈亦君是谁,那群法官不可能不知道,当他们对陈亦君的健康体检报告表示认可时,同情已死,之所以没判我死刑,是因为我未满十八岁,不然我现在不可能坐在这跟您说话。”
“既然你都懂,为何一定要杀死陈亦君,你没想过自己会坐牢吗?”
“我本来是想跑的,反正父亲有的是儿子,不差我一个,我是死是活都跟他没关系,可三叔抱住我,说流浪的生活不好过,自首还可以减罪,我......”
“我问你为什么一定要杀陈亦君?”
“如果我不杀他,那死的就是我。”
唐捐离开少年监狱时雨已经停了,那会儿来接他的男警官出来送他。
“重庆的律师都不敢接这个案子,你为什么敢接?”男警官一脸严肃,语气像是在审犯人。
要搁以往,唐捐会直接来一句,小爷儿我乐意,要你管,可他现在浑身疼,没力耍脾气。
“每个人都有为自己辩护的权利,再难的案子也得有人接,我干的就是这份活儿,没什么敢不敢的。”
“那你一定很厉害。”男警官正了正帽檐,嘴角上扬。
“您过奖了。”
“我叫周野,这是我的手机号,如果你被人欺负了可以给我打电话,还有,你脖子跟手腕的伤要即时处理,活血化淤就好。”
周野说着便把纸条塞到了唐捐手上,唐捐心一热,愣在那儿半天没反应。
“唐律师,你的车来了。”
一辆黑色大众打着闪光灯,打开车窗确定唐捐的手机号,唐捐没应,将纸条塞进外衣兜里,冲周野说,谢谢周警官,再见。
周野冲唐捐挥了挥手,唐捐转身上了车,系上安全带跟司机说,麻烦您了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