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捐下车后一路狂奔到重症监护室门口,看他情绪激动,两名保安板着脸问他是谁。
“我,我,我,我找戚柏舟,他现在怎么样了?”唐捐大口喘着粗气,脸颊通红。
“你就是唐捐?”
背后传来清亮的少年音,唐捐转过脸看人,一身蓝色防护服,头戴护目镜,高举双手朝他走来。
“你是谁?”
“戚显,戚柏舟是我舅舅。”
来人说着话就站到唐捐跟前,比他矮半个头,唐捐一瞬间晃了神,他的眼睛很像戚柏舟。
“你舅舅现在醒了吗?”
戚显嘴唇一勾,冲身边的两个护士招了下手,还是那股子少年音,带他去换衣服。
“到底醒没醒?”唐捐着急,眼眶通红。
少年眉心一动,有些不耐烦:“醒没醒等会儿进去就知道了,差这一会儿吗?”
“那你现在为什么不告诉我?”
少年闭眼,护目镜上起了一层薄雾,冲保安使了个眼色,大门瞬间打开,唐捐转过身想进去,脚步往后一撤说去换衣服。
重症监护室,机器的声音滴答作响,戚柏舟鼻子上插着管子,露在外面的地方全缠满了绷带,只留一双眼睛,还闭着。
“医生怎么说?”唐捐腿软,站不住就蹲在墙角,低头不敢看人。
“脑出血,颈动脉破裂,脾肺肾出血,肋骨断了三根,右腿胫骨粉碎性骨折。”戚显站在床边,眼睛没从他舅舅身上挪开过。
“货车司机的身份核实了吗?”
“还在查。”
“你昨天为什么执意要走?留下来会死吗?”戚显抬头,眼里裹满恨意。
唐捐心乱如麻,窝在墙脚不吭声,戚柏舟昨天趴在他耳边说头疼,以为是他瞎掰的,就没当回事儿。
“我没想过会这样......”唐捐垂着脑袋,说话有气无力,他感觉自己在做梦,梦到戚柏舟因自己而死。
“那你知不知道舅舅把你写进了遗嘱?”
“什么?”这下唐捐醒了,遗嘱,怎么可能?
接下来这一周,唐捐整日穿着防护服守在戚柏舟身边,食指在他掌心画圈,写字,用棉签蘸生理盐水给他擦嘴巴,鼻孔,跟护士站借了指甲刀给他剪指甲,每天晚上用热毛巾给他擦身体,按摩活动每个关节。
每当医生过来查房,唐捐把所有的医嘱都记在他从护士那借来的病历本上,忘记的时候翻一翻。
期间听说董事会的人在外面等了一天,戚显都没让人进来。
这两天戚氏股价下跌得厉害,很多股东想跑路,网上更是吵得热闹,说唐捐这人自带煞气,身边的人就没一个好下场。
戚显把这个标题怼到唐捐面前让他看,唐捐瞥了一眼,笑了。
戚柏舟昏迷的第八天,凌晨三点十五分四十八秒,他的指关节终于动了,唐捐以为在做梦,牙齿咬了舌头才敢信。
医生来了,他走了。
戚柏舟稳定一周后才推进手术室做的内固定,手术整整做了八个小时,唐捐从日上三竿守到红霞满天。
戚柏舟从手术室出来的一瞬间,他下意识起身,一头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眼前是一张好看的脸,脖子上还是缠着纱布,见他醒来,从轮椅上“蹭”地站起,糯米白的牙齿在眼前晃着。
“喝点水。”戚柏舟从桌子上拿水杯,把吸管递到他嘴边。
唐捐咬住吸管猛吸,喝太快呛到了,捂着嘴直咳,戚柏舟咧着嘴傻笑。
“我们结婚,好不好?”戚柏舟抓起唐捐的手贴在胸口,满目深情盯着人看。
唐捐想抽回自己的手,发现自己干不过一个大病初愈的人,手还放在原地,他笑了:“戚总到底看上我哪了?”
“全部。”戚柏舟定在那里,黑色的双眸快要把唐捐吞没。
“事故原因查明了吗?”唐捐心脏满满的,扫兴的话不想说,只好换了话题。
戚柏舟黑眸一颤,抓唐捐的手也忽地一抖,嘴角还是笑着:“别岔开话题,跟我结婚,好不好?”
“你没听见网上说我自带煞气,跟我离太近不好。”
“我不怕。”
“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戚总醒了,我也该走了。”唐捐抽回手,撑着床就要起身。
“先别动,医生说你贫血,要输液。”
唐捐执意下床,刚站好脑袋就昏昏沉沉,戚柏舟把着轮椅仰头看人,近在咫尺的距离,看得透,想不通。
“对不起。”
唐捐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到门口,扔下这三个字推门而走,戚柏舟没有要拦的意思,呆坐在那里,等人走远了,他双手撑着轮椅就上了床,把自己裹进被子里,月光洒下来,躺在他浓密的睫毛上。
禾正医院大门,唐捐刚出来就给张万尧打了电话,半天没接,他又打了过去,还是没接,他拦了辆出租,说去宴庭。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唐捐稳稳睡了一觉,醒来脑袋清醒了很多,他按门铃,小元来开的门,说老板不在。
“那我在这等他。”
小元没拦,唐捐径直走向正厅,刚进门就闻到一股沉香的味道,茶几上堆满了书跟白皮资料,紧挨着是一瓷盘烟头,垒得太高,周围落满了灰。
唐捐眉心一动,屁股就挨了沙发,离他最近是个黑色牛皮本,夹了支藏青色钢笔,右下角缺了一块,金属扣下面写了字,唐捐凑近脑袋去看,黑色正楷的“宴”,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谁的本子。
旁边是一本跟《牛津字典》一般厚的黄皮书《互联网发展对中国法律的影响研究》,书签卡在一半,唐捐顺手翻开,标题就是未成年究竟如何量刑才能让网友们满意?
作者选中了呼声最高的答案,斩立决。大家都认为以命偿命是对犯罪者最严厉的惩罚,也是对死者最大的尊重,这是受自古以来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也是最朴素的价值观,没有量刑考究,没有故意或过失,以命偿命,以牙还牙。
不管网友吵得有多热闹,执法部门有其最基本的办案原则,未满14周岁不予刑事立案,即使他杀了人,或造成他人重伤,都是无罪人状态,这是法律对未成年人的保护,保护他们因心智不成熟犯下的错,保护国家的后备力量,期望他们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真心悔过,做一个对国家和社会有用的人。
但事件热度一过,没人知道这些小恶魔的未来如何,网友们只在乎当下的结果,对未来的事不感兴趣,所以就现行法定而言,让网友满意很难。
看到最后一行,下方多了一个批注,可变,跟本子上的“宴”出自一人。
有幸看过张万尧在他案件笔记上的乱涂乱画,这就是老东西的字,力透纸背,跟他的性格如出一辙。
弓着腰看不舒服,唐捐干脆捧起书靠在沙发上,他看得入迷,厨娘端来一碗甜汤,说里面加了柏子仁,可以安神。
他道谢,厨娘说随手的事,不用这么客气,说完还站在那。
“还有事吗?”唐捐把书抱在胸口,看向厨娘。
厨娘嘴巴紧紧抿着,眼睛向门外瞟了一眼,才敢说话:“先生昨晚又吐血了,烟还是不停。覃医生让我给他熬点中药调理身体,他喝一口就全吐了,说以后再煮这些东西就让我滚蛋。唐律师,你一定得劝劝他,这样下去肺肯定得坏。”
唐捐心脏倏地一紧,吐血了还抽这么多烟,真不要命,死了算了。
“这些话你可以跟他妻子说,我一个外人,不合适。”
唐捐眉心一动,声音不咸不淡,上次老东西说自己没资格管他,得嘞,真就不管了,一把年纪还不把身体当回事儿,指望谁一直盯着他。
“我从没见过先生的妻子,唐律见过?”
“这是他家,怎么可能没见过他妻子?”唐捐话一出口就悔了,就张万尧的脾气秉性,什么事做不出来。
厨娘站直身子,一脸严肃:“这里是先生的家。”
“不管谁的家,你们跟了他这么多年都劝不住,我更劝不了,你帮他做些清肺去火的菜,少吃点什么辣椒,比喝那个中药管用。”
厨娘一脸为难:“自从上次他住院,回来吃的菜都是清淡的,但也就吃了一周,然后就不肯吃了,辣子鸡必须是变态辣,不然就不动筷。覃医生上周来复诊,盯着他吃了一碗冬瓜炖排骨,银耳莲子羹,晚上就带着一身火锅跟香水味进了屋,我还没张嘴,他一头闷进了洗手间。”
“他喷香水?”
“我也是头一次见。”厨娘说完就笑了。
“既然不听话就等死吧,你赶紧找下家,别到时候死家里还赖上你。”唐捐心里无奈,嘴上就没有把门的。
“呸呸呸,唐律可不敢乱说,先生福大命大,子弹都能躲过,好好调养身体准没事儿。”
厨娘一脸焦急,唐捐在想,这个受人追捧,谩骂的刑辩届风云人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他这么不听话,再先进的医疗技术也救不了他,除了等死,别无他法。”
“他听你的,你的话管用。”厨娘眼巴巴看着唐捐,像是抓住一颗救命稻草,张万尧的。
唐捐笑了:“算上这次,您就见过我两面,怎么看出他听我话的?”
“他眼里有你,也是头一次留人在家里吃饭,还特地吩咐我做不辣的,人啊,心里有谁就听谁的话,你听我的准没错,帮忙盯着他,趁早把烟戒了,算我求你,好不好?“
厨娘眼泪闪着泪光,眼角的细纹跟着颤抖,唐捐心一下就软了。
“他帮过你?”
厨娘抹了把眼泪,嘴角带笑:“我们一起长大。”
“这样啊。”
“我跟先生同住在晏阳街,比他年长五岁,他小时候很皮,经常跟他姐姐打架,打不过就上树,有次不小心捅了马蜂窝,满脸的包不敢回家,还是我母亲带他去了卫生院,屁股挨了四针脱敏。就这样也不认输,梗着脖子说下次换颗树爬,张叔一脚把他踹地上,说以后再这么疯就把他腿打断。上初中,我母亲工作调动,全家搬去了渝中,从那之后见面就少了,偶尔放假一块儿玩。我大学读的酒店管理,在正英酒店当了三年前台,第四年升的主管,第五年捅死了个人,母亲坚持我无罪,请了律师辩护,刚毕业两年的先生。在看守所待了一年,我回老家开了个面馆,生意一般,全靠街坊邻居撑着。零一年年末,先生母亲病逝,我前去吊唁,先生问我愿不愿意来北京,替他管家,我说愿意。”
厨娘说完长呼一口气,继续说:“这十多年,先生给家里带过不少年轻漂亮的男孩子,通常都是在这住一晚,一早就让小元给人送走,没见过第二面,除了徐笙。我知道那孩子没坏心思,跟其他上赶着往上扑的不一样,对先生的感情也真。可自从你来过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唐律师,说了这么多,就一个意思,帮我照顾好先生,沈枳,谢过。”
沈枳拱手,冲唐捐深鞠一躬,唐捐急忙站起,眼里的疑惑更深:“沈宴他......?”
“他是我堂哥。”
“怪不得。”唐捐嘴角一动。
“什么意思?”
“我想还是你堂哥能劝得动他,毕竟他们是过命的交情。”唐捐给自己找台阶,他实在没信心让老东西戒烟,更没资格。
“沈清惨死,婶婶跳江,送堂哥他们登机后,我在机场门口看到了先生,鼻青脸肿,右手缠着带血的纱布,问他什么情况,他转过脸就走了。要说以前的先生最听谁的话,那非堂哥莫属,可物是人非,他现在是先生最不愿见的人。”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可以问先生。”
“我才懒得问他。”
唐捐撇嘴,捧起书继续看。
沈枳嘴角带笑看着唐捐,半晌才说:“先生今晚应该回不来了,我去给你收拾房间,困了就睡吧。”
“不用,我在这等他。”
“相信我,他今晚回不来。”沈枳收了笑,一脸淡然。
“他到底去哪儿了?”
“老局长今天七十大寿。“
唐捐眉心一紧,不再吭声。
凌晨两点,唐捐两眼皮直打架,打着哈欠,被一直守在门外的沈枳带到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