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席间终于有人坐不住了,拿着酒瓶来到张万尧身边,“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唐捐嘴里刚塞一口新上的醪糟冰豆花,男人这一跪,他嘴凉心更凉。
张万尧皱着眉不动,唐捐赶紧把人扶了起来,男人满头白发,年纪看起来也就四十出头。
“您有事直说,干嘛跪他?”唐捐把人扶在自己的椅子上坐,看了一眼还不吭声的老东西。
“幺儿他......他捅了人,法院要让他坐十年牢,万尧,你得帮帮小石头啊,他才十五,出来人就毁了。”男人眼角皱纹乱颤,眼底血红。
“人死了?”唐捐。
男人点头。
“那判十年都算轻的,他如果满十八周岁,保不准要判个无期,死刑也有可能。”唐捐背手站在一边,不出所料收到其他人的注视。
“他们二十个人欺负小石头,小石头是正当防卫,无罪。”男人声音洪亮,尾音颤抖。
大家眼睛齐刷刷都盯着张万尧,唐捐也盯着,老东西半天没动静,突然失声了嘛。
“这案子我不接,你找其他人吧。”
张万尧终于吭声,只是这个结果太出人意料,席间有了声音。
“我说万尧,钟鸣是我们这里头最老实巴交的一个,小石头也最爱你这个冷脸大叔,每次聚餐都抱着你不撒手,听说你差点儿被人弄瞎了眼,一个人躲在墙角抹眼泪,支支吾吾说要替你报仇,还说长大了要跟你一样当大律师,如今娃儿有难,你不能不帮啊。”说话的人叫程俊,小时候跟钟鸣是邻居,三年前当上的区长,如今一家子都住机关大楼。
“今天就到这,唐捐,走。”
唐捐想问干嘛不接,看到那张冷脸把话咽了回去,不知道上次老东西急火攻心吐血跟他有没有关系,但覃医生千叮咛万嘱咐,张万尧的心肺都不咋地,下次再吐血可能直接就走了,一定不要惹他生气,尽量顺着他的心思,没事儿别跟他犟。
看他俩要走,陈二狗过来送,按了电梯跟他们并排站着,唐捐扭过头看包房,隐约听到了哭声。
“老二,人在玺园候着,屋子里肯定热闹,不多送,三天后陈放升学宴,你是干爹,必须到,路上慢点。”陈二狗没等张万尧回话,在他肩膀一拍,转过身走了。
唐捐知道陈二狗嘴里的人是谁,不得不说,老东西的精力真旺盛啊,他现在只想睡觉。
老霍一直在门口守着,唐捐他俩出来,老霍上前开门,张万尧屈身进了后座,唐捐站在那不动。
“上来。”
“我自己出去住,不用你管。”迎面送来一阵凉风,唐捐偏过头打了一个喷嚏。
“又闹什么?”张万尧转过脸盯着唐捐,脸颊一抹红。
“为什么不帮小石头辩护,他是你发小的儿子,也很崇拜你,况且他属于正当防卫,不该坐牢。”唐捐拧着眉,终究还是说了,他知道这个案子难做,但对张万尧来说不算个事,不理解他为什么如此冷漠。
“你跟他很熟?”
“我怎么可能认识他?”唐捐深呼一口气,老东西的脑回路真是不一般。
“不认识就上来。”
“不怕我回去碍你的眼?”唐捐嘴角一动。
张万尧眉心一紧,给老霍使了个眼色,唐捐被人一把抱起丢进车里,车门“嘭”地一声关上。
车子启动后,老霍才吭声:“马路对面就是著名的混混一条街,前几天刚有伙聚众斗殴的砍死了两个人,唐律初来乍到,还是小心为上。”
唐捐心尖一颤,系好安全带偏过头睡了,实在太困了。
唐捐一觉醒来是在一张大床上,四面都是落地窗,自己像住在一个玻璃房里,阳光明晃晃地晒在脸上,暖儿不刺眼,刺眼的是不远处的人。
一身白色素大褂,黑色老汉裤,黑色布鞋,左手提一把绿色铁皮水壶,右手夹烟,阳光照过来,落满水滴的白玫瑰上架起一道彩虹,唐捐一晃眼,彩虹没了,水停了。
那人转过身,眼睛望着他这个方向,烟气糊满了脸,看不出情绪。
他正发着呆,有人过来敲门,说先生在正厅等他吃饭。
这场景好眼熟,唐捐嘴角一动,心也跟着一颤。
唐捐穿上鞋摸去洗手间冲了把脸,抬头看镜子时才发现身上的衣服不是自己的,宽大的纯棉白T只到屁股,下面除了内裤什么都没穿,操,什么情况。
他一脸怒气去正厅兴师问罪,一只脚刚踩进去就立马弹了回来,客厅里笑声朗朗,有男有女。
“万尧,这谁家的娃儿?”居于中位的老者举起他的红木龙头拐杖指着唐捐。
张万尧侧过脸找人,眉心一动,跟身边的厨娘说:“让他穿好衣服再进来。”
苋姨应声退下,唐捐有气撒不出,从哪儿冒出来这么多人。
唐捐走后,最先开口的是张意年,两手撑着下巴望看着眼前的剁椒鱼头直咽口水,小嘴一噘就开了嗓:“全世界最牛逼的大律师,剁椒鱼头再不吃就凉了。”
张万尧不吭气,从兜里摸烟,刚夹手里就被他老汉儿一把夺过,传递给他姐,一直低头刷手机的短发女人,接烟的姿势很是熟练,瞥了一眼外面,继续刷手机,嘴里有了声音:“你把唐辙的儿子留在身边是想干嘛?”
女人一开口就是质问,张万尧手里把着一个黑色打?火机在指关节来回翻转,半晌才吭声:“他是尧庭的律师,跟着我有何不妥?”
“你从没带过律师回家,况且他还是唐辙的儿子,你就不怕惹火上身,搭上自己的命?”女人抬眼盯着张万尧,鼻翼周围一圈好看的雀斑,一动气,眼角的细纹跟着颤抖。
“啪嗒”一声,打火机落地,张万尧弯腰去捡,拿在手里继续玩,面不改色:“长姐严重了,他小娃娃一个,翻不了天。”
“网上说尧庭出了个正义的律师,专替普通人平不公之事,从业以来没有败诉,是青年律师之光,说得多好啊,你刚执业不也这样嘛,为了个法律援助,前后跟了两年,吃了上顿没下顿,案子赢了你病了,打那以后胃就没好过,还整天嚷嚷着要吃变态辣,我看你就是个变态。算了,扯远了,说回唐捐,他父亲死无全尸,从白衣天使变成人人喊打的杀人犯,当年案子判得太快,但凡有点儿心都能看出里面的猫腻,他又怎么可能看着自己的父亲含冤而死无动于衷。你留下他,就是在自己身边埋了颗雷,你是蠢还是明知故犯?”
张万尧攥着打火机没吭声,他老汉儿搭腔:“我就说那娃儿眼熟,老二,你到底咋个想的?”
“留着,后果自负。”
张万尧话音刚落,苋姨带着穿一身黑色长袍大褂的唐捐进了门,这打扮,架个眼镜,再拿本书,谁不得喊一声老师好。
张万尧眼眸亮了一度,唐捐穿着比自己大一号的衣服,心里一万个不乐意,没得挑,大褂往边上一撩,紧挨着张万尧坐了下来。
“赶紧吃,等会儿要出去。”张万尧刚发完话,一早就等不及的张意年立马抄起筷子夹了鱼头吸溜着,满嘴的油辣子。
“苋姨,今天的鱼头怎么不辣?”年年嘴里啃着鱼,眼巴巴看着苋姨。
苋姨急忙摆手:“今天的菜我可没动手啊,都是先生一早起来张罗的,光抓鸡就折腾了一个小时。”
“妈,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老舅竟然做饭了,快拍拍我,是不是在做梦。”张意年抓过她妈的手,刚挨着就被甩开,让她消停点吃饭,吃完去马场射箭,再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就把马全放了。
张意年脖子一缩,夹了块辣子鸡塞嘴里,得嘞,改名叫鸡好了。
唐捐动筷之前站了起来,冲张万尧的家人点了下头:“我是唐捐,不好意思打扰了你们的家庭聚餐。”
唐捐说完立马入座,张意年的大眼睛一直盯着他看。
“舅舅,你明天有事吗?”
“有事就说。”张万尧手里忙碌,夹了一碟子的菜全推到唐捐那里。
唐捐拿起筷子就吃,辣度都在他能接受的范围。
“沈叔叔送来请帖,让我们明天去他家里吃饭。”
“不去。”
“干嘛不去,你俩光着屁股长大的,从幼儿园到大学都在一起,现在人到中年正是叙旧的时候,当年人家出国,你踹桌子蹬椅子的,现在人回来了,你又假矜持,老舅啊,我可说你什么好呢?”张意年咬着筷子,一脸无奈。
“张意年,通知你对象,彩礼不用凑了,婚礼取消。”
“我艹,凭什么?”
张意年话音刚落脑袋就挨了一巴掌,立马当缩头乌龟,抱紧怀里的碗乖乖吃饭。
“陈二狗说沈晏回来有一周了,昨天是头一次出门,我劝你走之前去看看他,别忘了他当年为什么走。”
张云卿放下筷子,眼神在漫不经心的张万尧身上打圈,又将目光移向只顾干饭的唐捐,眉心的结越来越深。
“丞西的工作报告说最近公司人心浮动,你明天记得开会,不想干就滚蛋。另外,张意年他爹刚斩获了影帝,后天在小阁楼见个面,算是庆祝。”
张云卿捏捏眉心,沉声说:“他刚进组,时间调不开,下次我去北京带他去找你。”
张万尧沉着脸没应,唐捐呼噜呼噜只管干饭。
“幺儿,小石头的忙你得帮,钟鸣那娃儿都往老宅跑三趟了,不能见死不救。”
张直,张万尧的爹,一米八七的小老头,退休前是省篮球队的教练,背也是这几年才弯的,拐是去年拄的,不服老跟年年去爬武陵山,回来腰间盘就犯了,在床上躺了大半年才出去。
“吃完了吗?”张万尧放下筷子问唐捐。
唐捐刚给嘴里塞了一个素肉丸子,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刚摇头,又点头。
张万尧眉心紧着,让他赶紧吃。
唐捐面无表情,心里只骂爹,昨儿在蓝庭那就吃了一小碗米饭,凌晨到重庆也没吃多少,那会儿起来肚子就一直在叫,这还没吃几口就一直催,真的很想打人,但一想到一桌子的菜都是老东西张罗的,心又软了下去。
“沈晏你不见,小石头的忙你不帮,那你回来干嘛?”张云卿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搁,年年小嘴一抿,起身冲她姥爷鞠了一躬,屁颠屁颠跑了。
唐捐也吓一激灵,筷子往桌上一放,不敢动了,心里直嘀咕,现在知道老东西的脾气随谁了。
“饭后记得吃药,走了。”
张万尧一把拽起唐捐的胳膊把人往外拉,唐捐看着吃到一半的素肉丸子,眼底发红。
走到前院,唐捐用力一甩,恢复自由身,一脸怨气回过身看人:“当你助理饭都不管饱吗?”
“喜欢吃丸子?”张万尧眼神软了一秒,随即又变回老样子。
“饿了啥都好吃,跟你无关。”
“得了便宜还卖乖。”
张万尧大步向前走,唐捐在身后跟着问又去哪儿,没人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