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刚开,从里屋跑出来一只奶牛猫,肥嘟嘟的,肚子都贴地了,翘着尾巴,一边喵呜,一边蹭大爷的裤脚,白色的胡子向上翘着。
周大山一抬脚,奶牛猫躺在地上四脚朝天求摸摸,大爷不理它,它就左右翻滚,白色肚皮上沾了几朵红梅,它扭过脸在肚子上疯狂开舔。
周大山把两鸟笼放进一个小房间,门匾上画着一只鸟,出来对唐捐说:“里屋坐。”
唐捐应了个好就提着东西走进中间那间房,屋子里挺亮堂,布置得也简单,靠墙是一张双人床,中间是个圆形矮脚茶几,一张双人红木沙发,唐捐把东西放在茶几上就坐了下来。
“我这只有茉莉花,将就喝点。”周大山把一杯绿茶推到唐捐面前。
“谢谢您,不知道您好哪口,云记的招牌点心,芸豆酥,少糖的,放心吃。”
唐捐说着就要拆盒子,周大山把手搭在上面:“我晚上不进食。”
“行,那您什么时候想吃再吃。”
唐捐把整条中华跟点心都推到一边,两手交叠放在桌上:“大爷,1999年的腊月二十八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突然起火?”
“天干物燥,容易生火。”周大山说完抿了一口茶。
“您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我只是个看大门的,你找错人了。”周大山吹了吹嘴边的茶叶,放下杯子。
唐捐笑了,又是这句话。
“当年发生那么大的事,您不可能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您都退休了,没人管得了你,您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说是您告诉我的,日后上法庭,我也不会让您出庭作证。我想替父亲正名,让世人知道他是个好医生,不是杀人犯。您就算不知道内幕,也肯定会听到点儿风声,那段时间,还有谁来过队里,除了贾贤,还有谁提审了我父亲?”
周大山背往竹椅上一靠,吱吱扭扭地响。
那只肥猫闻声又翘着尾巴跑了进来,跳上大爷的腿,收了尾巴,埋头打呼噜。
“年纪大了,记不清了。”周大山摸着猫头,斜着眼瞥唐捐。
“那您好生歇着,祝您好梦。”
唐捐站起身,脑仁一晃就要往下倒,他立马扶住茶几,右手吃痛,直接跪了下来,胳膊重重摔在地上。
“你这是......”周大山赶走了猫,起身去扶唐捐。
唐捐低着头,左手撑着茶几,缓缓起身,右臂开始抽筋,半天动弹不得。
“前些日子在长安街被一摩托给撞了,断了条胳膊,然后收到短信,说再继续查下去,我会跟我父亲一个下场。大爷,这就是我父亲冤死的证据,他们逼我停手,希望我明知父亲冤死还要苟活于世,我不会让他们得逞,我一定要查到底,既然您不愿意说,我也没办法,您早点儿休息,我走了。”
唐捐抱着右臂往门口走,周大山让他等一下。
“当年提审你父亲的除了贾队,还有程伟。”
唐捐转身:“那您知道他住哪儿吗?”
“死了。”
“死了?”
“怎么死的?”
“出老千儿,被人剁了头。”
“不都剁手,哪有剁头的?”
“谁知道呢,01年申奥成功,02年查赌查得严,麻将馆基本都关了门,二环以内连个地下赌坊都找不到,赌鬼都往城外跑。”
周大山说着就从兜里掏出个黑色烟杆,放烟丝的地方吊一黑色福字荷包,红木烟嘴,铜色烟锅,扣在茶几上敲了两三声,掉下一小搓黑疙瘩,接着从荷包里捏一小搓烟添上,大拇指把鼓起来的烟丝铺平压实,然后叼嘴上,“噌噌”两声,擦亮一根火柴,烟锅像个小火炉,红亮红亮的,周大山眯着眼深吸了一口,烟丝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鼻孔跟嘴同时放出一股浓烟。
旱烟的味道更浓,唐捐捂着嘴直咳嗽。
“我父亲死的那天晚上,队里有没有其他面生的人来过?”
周大山吸了一口烟,仰着头看天花板,很快又低头:“那天队里其他人去出任务了,队里就我跟贾贤,还有程伟,队里着火以后,我就看见有一人往里头冲,他从侧门进去的,后来火扑灭了,也没看到他人。”
唐捐心一紧,急忙问:“那个人是不是很高,一身黑,戴着礼帽,还有皮手套?”
周大山摇头,烟嘴搁在嘴角,眼睛滴溜溜转:“个子是高,都快撞门框上了,倒是一身黑,没瞧见戴帽子,也没看见手,远远就望见一个影儿,然后我就跑去前门的消防站找人去了。”
唐捐心里有了数,走之前给人鞠了个躬。
周大山把烟嘴倒扣在茶几上,眯了眼,没应。
第二天下午三点,小元准时来律所接唐捐去学校,苏覃来报的信,唐捐扣上笔记本就下了楼,老东西在车里等着,嘴里叼着烟,车里一股烟味,唐捐本想坐前面,想想还是算了,小命要紧。
张万尧的烟抽完,小元才发动车子,唐捐系好安全带手机就一直震,陌生的号码,IP显示北京,本着所有未接来电都有可能是下一个客户的原则,唐捐按了接听键。
“您好,尧庭律所唐捐,您哪位?”
“我是戚柏舟。”
唐捐笑了,右手拿着手机,手肘撑在车窗上:“戚总有何吩咐啊?”
“晚上到我这来,有个人想见见你。”
“晚上啊,有没有约具体的点,我下午跟老板出去一趟。”唐捐说着瞄了一眼张万尧,看他闭着眼,两手交叠放在腹中。
“看你的时间,忙完了就过来。”
“得嘞,还有别的事吗?”
“今晚有小雪,你路上注意安全。”
戚柏舟说话一直都是那个温柔的调调,从电话里听,更暖人心,唐捐心猛地一颤,嘴角挂起浅浅的笑,冲着电话说:“得嘞,谢谢您,我会多留心,再见。”
唐捐挂了电话,车里显得异常安静,老东西还是闭着眼,唐捐无聊,右胳膊撑在车窗上看人,平日里见惯了他冷脸的样子,如今闭着眼,像休憩时的东北虎,威严仍在,但少了攻击性。
阳光透过玻璃在张万尧的脸上肆意跳跃,映出眼角的细纹,车辆右拐,少有暖意的脸又变回阴冷,阳光打在他交叠的手上,右手无名指上有常年佩戴戒指的痕迹,离近了,能看到手背上纵横交错的疤痕,很淡,伤口应该不太深。
唐捐看得认真,没注意到老虎睁眼,手指动了,等他反应过来,后脑勺被一双大手包住,他抬头,还是那双可以把人看透的眼睛,他咽了口水,身子往车窗靠,大手很轻易就滑了下去。
“戚家那位主不是想帮你,他是帮自己。”张万尧左手抵在太阳穴上,侧过脸看人。
“我知道。”
戚柏舟也是做地产的,虽然影视也有涉及,但还是老本行更靠得住。陆向民想做霸主,动用各种关系挤掉其他公司,干涉招标,那些负隅顽抗的,他就直接收购,归入他的旗下,一时间京城流传陆氏为王的言论。戚氏光绪年间就做起房子的生意,是北京当之不愧的老大,如果戚氏夫妇不死,陆向民做不到如今的位置。
“知道还上赶着听他差遣。”
“各取所需,有何不妥?”
张万尧没了声音,唐捐以为自己说服了他,两手环胸,往后一靠,眯一会儿。
半个小时后,车停在礼堂门口,唐捐是被张万尧叫醒的,迷迷糊糊下了车。
“万尧啊,六十周年你磨磨唧唧不肯来,这次咋一说就通。”说话的老者佝偻着背,一身黑色中山装,满头银发,脸上都是岁月的痕迹。
张万尧屈身将老者抱进怀里,轻轻拍他的肩膀:“老校长说笑了,那次真没时间,您身体好啊。”
“挺好,你也注意身体,也不年轻了,不能总熬夜,身子要紧。”
张万尧松开老者,搀扶他上台阶,唐捐由另一位年轻男人带着进了大堂,老者一进去,场内近两千名师生齐刷刷站起,张万尧扶老者坐在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落座后,其他人才敢坐下。
唐捐站在那里不知该落座,还是该去后台给某人张罗PPT,张万尧看他不动,冲他勾了勾手,唐捐俯身过去,笑着说,老板您吩咐。
“过来坐,杵那干嘛?”
唐捐从其他人身前挤过,落座于张万尧身边的位置,刚挨着就闻到一股烟味。
主持人在上面介绍今天到场的嘉宾和校友,唐捐盯着台上的校训:厚德,明法,格物,致公。
第一位上台的是刚刚在门口跟张万尧拥抱的老者,在男青年的搀扶下缓缓走上台,从红木盒里取出老花镜戴上,又从内衬里取出稿纸,举在眼前看了半天,对着话筒说:“同学们下午好啊。”
话刚落个尾音,底下掌声一片。
“今儿是惊蛰,春雷乍动,万物复苏,各位法大人欢聚一堂,迎接新的学期。年前有人问我,《反家暴法》什么时候能通过啊,我说快了快了,前些日子又有人问我,民法典什么时候能通过啊,我说快了快了。3月1号,万众瞩目的《反家暴法》终于颁布实施了,它倡导全民监督,公权力有效介入,对施暴者给予一定的威慑,这是中国法制结合社会民情的一大进步,为家暴受害者提供了法律依据和保障。而关于《民法典》的日子还长,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在座各位才是中国法制建设的中流砥柱啊......最后,我希望法大谨记办学理念,不忘初心,铭记校训,努力培养出更多高素质法治人才,谢谢各位。”
老者讲完,男青年立马上前把他搀扶下来,台下的掌声不断,等他回了座,掌声才停。
主持人说下一位上台的人是在张万尧,唐捐反而紧张起来,老东西PPT都是他写的,万一出点儿差错,老东西肯定把他生吞活剥了。
“我是不是要跟你一起上去?”唐捐低头问。
张万尧丢下一句不用就从他身边挤过,在众人的掌声中大步流星上台,站定后把话筒往上一抬:“各位好,今天没带稿子,讲到哪儿算哪儿。最近新闻头条都是《反家暴法》的实施,对法律人来说,是个好消息,不用再死抠着去年发布的《意见》来替委托人辩护,同时也是个坏消息,全文只有38个条款,3000多个字,没有全国性的配套实施条例,没有司法解释,公检法任何一方都可以用不同的理由来拒绝搪塞我们。另外,该法还停留在民事纠纷这一块,出了事,就是训诫书,施暴者不签也没有相应的惩罚,还会滋生更多的暴力。据统计,中国大约有24.7%的家庭存在不同程度的家庭暴力,根据2014年最高法院发布的统计可知,涉及家庭暴力的故意杀人案件占到全部故意杀人案件的近10%,当然这不是全部,法律定义的家暴远比现实中的家暴更狭义。年前尧庭接了一例家庭暴力的案子,至于详情大家想必都看了庭审,在此不过多叙述,只说一点,以暴制暴不是最理智的方法,只是走投无路时的无奈选择,任何人都无法窥探行为人当时的举动,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司法机关只看事实结果......”
张万尧在台上侃侃而谈,唐捐只想骂爹,辛辛苦苦熬夜写的报告,老东西竟然不用,不用干嘛让人写啊。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愤怒,张万尧说话间隙瞥了他一眼,还是那种冷了吧唧的眼神,他想低头,碍于教养,还是得正襟危坐,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