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是顾念她的名节?你是害怕。”
武松喝道:“话说清楚。我怕甚么?”
杨志道:“你怕迈出这一步,再回不去。兄弟,你早就回不去了。你已经上山了!山顶是山,山腰也是山。人上了山,就回不去了!”
鲁智深睁起眼来喝道:“都鸟争些甚么!杨志!你打你的仗。武松!你种你的地,各人自有各人缘法。如今朝廷的兵还没打上来,你们两个,先自家窝里斗起来了。鸟吵嚷些甚么!”
杨志道:“我这个人,脾气鳖躁些,却没甚坏心!武兄弟休怪。你可知哥哥曾也是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应过武举,做到殿司制使官。我岂能不知道那起为官为宦之人想头?又岂不知他官兵底细?但有一条清白道路时,我如何不肯走?不怕兄弟笑话,哥哥替你试过,是走不通了。难得如今他官兵自家送上门来,集我等山寨之力,两千官兵,不堪一击。好兄弟!你随了俺们前去,杀他个落花流水,临了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同做好汉,岂不痛快!”
鲁智深焦躁道:“他不肯上山,你只管婆婆妈妈,聒噪他怎的!不是男子汉模样了!”
武松道:“感念哥哥盛情。只容武松一两天时日,收拾家当,带了嫂嫂另寻去处罢。”
杨志道:“也罢,但由你心。兄弟但愿与俺们同去杀敌时,山上这第三把交椅,只为你空着。”
武松踏了月色,走回家中。这二龙山生来好座山岭,裹着山头宝珠寺,只一条净荡荡山路,松林中蜿蜒下去,武松走在路上,月华遍地,夜枭林子里咕咕唱着。拢家已是深夜。怕金莲睡了,遂不叩门,伸手去推时,家门却“吱呀”一声,就手即开。
武松一凛。向内张望时,却见火塘中火炭幽幽燃着。金莲蜷曲身子,偎在火边,身上搭件毛青布袄儿,琵琶倚在身旁。火光映了她脸,星眸半阖,似睡非睡,一手支头,另一手搭在琴上,似搂个孩儿。听见门口响动,朝这边转过头来,丢开琵琶,唤了一声:“叔叔。”
武松的心便跳了一跳。背过身去,脱卸外衣,自家向壁间挂了。道:“离开孟州,不见嫂嫂再碰过它。怎的今日突然拿了下来?”
金莲不答。揉一揉眼睛,跪坐起身,道:“想吃些甚么不想?酒温在灶上,还未必凉。”
武松道:“不必张罗。武二有句话,同嫂嫂说。”
金莲朝他脸上仔细看了一会,道:“不必说了。叔叔应用的东西,我已收拾出来了。”
武松道:“甚么东西?”
金莲一指。武松低头瞧见,地板一如既往,擦得铮亮,火光中闪耀微光。火塘边整整齐齐,叠放着一套衣衫,皂衣直裰,正是昔年那身行者装扮,戒箍微泛寒光,压在上头。两把戒刀搁在旁边。那串人顶骨念珠似一条蟒,火边盘虬身躯,发出乌沉沉的幽光。
他震了一震。抬起头来望向金莲。听闻她道:“这两口刀如常半夜里鸣啸的响,叔叔也曾听见了。上山罢!”
武松道:“上甚么山?”
金莲道:“叔叔告诉我上哪一座山,奴便追随。”
武松道:“武二回来,是来带嫂嫂下山的。”
金莲道:“山下已没有你的路了。你不带挈我上山,倒不是怕我以后嫁不出去。你不上山,是怕你自己。你怕你走得快了,我跟不上。”
武松不能答话。听她道:“叔叔待奴家这番情义,我感念一生。可我不能拖累了你,叫你一个英雄向天乞食,向地里讨生活,活得这般委屈。叔叔,岂不闻虎不辞山,人不辞路。你是头老虎。老虎离了山林,难道是好活的?”
武松一言不发。潘金莲也便沉默下来。她跪坐在火塘边,扭过纤腰,注视跳动的火光。火炭发出红光,将她脸颊映得红彤彤的。
她执起火钳,拨一拨火。无数金晃晃火星为气流激动,向了房梁飞去。武松循了望去,瞧见房梁已被积年烟火熏作黧黑。心想:“待到过年扫除,该将它好好刷洗一番。”又想:“到过年时,只怕就不在这里了。”
金莲道:“叔叔打得死老虎的人。在阳谷县做个都头时,人不容你。到了孟州,寄身篱下,做个囚徒,人不容你。到了张都监手下,人也不容你,给你的脸上刺了这两行金印,叫你不能够再在明地里过活。如今上了二龙山,耕种两亩田地过活,也不容你。藏得了一时,难道躲得了一世?像你哥哥说的,难道走到阳谷县里就没有西门庆了?叔叔,上山罢!上了山你就自在了。”
武松道:“我上山了,嫂嫂怎么办?”
金莲道:“奴是个风筝,线攥在叔叔手里。这辈子只在叔叔左右罢了。”
她将那串人顶骨数珠握在纤手里,张开手心,看了一会。抬头道:“刚刚听见山上人马嘶喊,往山下连夜过去,把夜鸟都惊飞了。叔叔是今晚就走么?”
武松点了头。她便立起身来,服侍小叔穿衣。给他脱了身上布衫,抖开头陀衣衫,一件件穿了衣服,着了皂直裰,腰间系定杂色短穗绦子,纤手捧定一百单八颗人顶骨数珠,给他挂在胸前。
武松一动不动,不发一语。平伸了双臂,任凭金莲给他披挂,解了巾帻,打散发髻,双手端了戒箍儿,轻轻套定在他的头上。
她向武松端详一会,纤手理顺他两鬓头发,令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双颊金印,将双肩衣衫略抻一抻,抚平胸前衣襟,蹲下身去,伏在他脚边,将直裰侧边纽带衣结一根根系妥。火光不住跃动,映了她满头乌发。
她随之俯身捧起两柄戒刀,交在他的手中。道:“去罢!我在身后追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