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灵均到底在做什么梦啊,这里哪有他们二人身影。”
绕着安平街转了三遭,出了某个地界之后便是一片虚无,很显然,这场梦的主人就在安平街,但是却没有找到杨珖或杜灵均的身影,陈淑君抚着胸口喘气有些心焦,忍不住求助似地转脸看着那神容安静的红衣女娘。
“漆娘子,这样一耽搁,我儿到底还有没有活路啊……”
“那三日我叫你们拿短香喂着,一时半会儿是没什么大事,不过再拖下去只怕反而会坚定了胜贤去死的决心,因此还是越快越好。”
漆泥玉扫了一眼已经消失在原地的李怀琅婳二人,抬手拈了道符扔在半空,随后自袖中掏出那把小弓,纤长的手指拉满弓弦,一柄银箭就带着烂灿冷芒迅疾射向那张符。
“咻——啪。”
符纸在半空炸开,将承运二十三年的夜幕撕开一道虚空的口子。
“杜灵均,再不想点正经事你就要跟杜胜贤一起下地府寻杨珖去了,还不醒么?”
话音刚落,陈淑君只觉脚下地动山摇,周遭建筑一瞬间晃出了虚影,她眼睛睁大一瞬,慌乱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阵中不止你我在干扰此梦,还有其他人,想回忆些年少旧梦……”漆泥玉冷笑一声,又是一柄冷箭射向空中,将刚刚合拢一点的天幕再次撕扯出一个破口。
“恶心死了。”
“轰——”
一道惊雷击落,引燃了漆泥玉第三发射向天幕的银箭,那诡异扭曲的紫色雷云却在触及银箭的下一刻被暴力撕毁,一瞬间火光漫天,将夜幕烧成白昼。
“下三滥的本事也拿出来招摇过市,还没雀娘学得地道,少拿出来恶心人。”
陈淑君忍不住侧头去看漆泥玉脸色,只见那张仙姿玉色的脸很是难看,面色本就青白,现在更是覆着阴云,也不知是和这阵中作祟的邪物有什么深仇大恨,眼中甚至有隐隐的厌憎。
“杜灵均!”
“呲啦——!”
刺耳的裂帛声骤然响起,陈淑君惊喜地站起来盯着天边,“亮了!”
“该死……”琅婳隐在暗处,明眸死死盯着漆泥玉。
下一瞬眼前就一阵扭曲晃动,陈淑君再次睁开眼,眼前已经又变了个场景。
“手上没把趁手的刀剑是挺麻烦,不知道避祸还在不在碧春堂,回头让奉春去找找。”
漆泥玉烦躁地甩了一把手上短弓,一把扯起陈淑君带着她提裙往前奔去。
“去哪儿?”
“找你夫君,这磨蹭死的老头子终于是回忆到重点了。”
眼前是一片灵堂,白幡悬于廊下,哭嚎声一片,杜灵均静跪在棺材前,面色哀戚。
“刚刚还在忆往昔柔情岁月,现在就成了亡妻堂前,变得倒是快。”
漆泥玉不冷不热地讥讽道,“抓紧点,外边还有人等我救命呢。”
像是听到了漆泥玉的催促,眼前景物像是被人突然加速,所有人来来往往快出残影,直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灵堂之后才一瞬间慢了下来。
陈淑君被方才那骇人的一幕晃得眼晕,定下心神来一看,才看清眼下的是幼时杜胜贤。
“爹爹,娘娘还没睡醒么?”
怀里抱着个破布玩偶的杜胜贤怯生生凑在杜灵均身侧,却没得到亲父的一句安慰。
杜灵均仍沉默跪在堂前。
“一门心思只有亡妻,全然忘了自己的孩子也尚是个不通人事的幼童。犯了和赵循义一样的病,自认为痴情,却只是辜负了亡者又愧对生人。”
漆泥玉言辞间满是不屑,一抬下巴指指小小的杜胜贤,“想也知道往后会经历什么,杜灵均沉浸在悲痛之中,疏忽了对杜胜贤的开导,以至于他只能从旁人嘴里知道什么是死亡,是不是?”
陈淑君愣愣,“是……”
“还会有几个不懂事的骂他是有娘生没娘养的孩子,杜胜贤不服,要么是与人打了架要么是跑去找杜灵均问清楚,但是很麻烦的是,杜灵均还没从痛失亡妻的哀痛中走出来,以为是孩子之间小打小闹没有为他撑腰不说甚至径自认定是杜胜贤的错,叫他去给人道歉,是不是?”
陈淑君有些沉默,“是……”
“真是俗套死了的故事,早就知道杜灵均其人是这么个烂性子。”漆泥玉烦躁地扯了一把鹤氅的狐毛,拎着短弓走到堂下跪着的杜灵均身边,垂眸冷笑一声,“还有脸跪在这里。”
陈淑君面上挂不住,上前来扯扯漆泥玉的衣袖,“你……”
“闭嘴站着,你当你是个什么好东西吗?你和杨珖情同姐妹,那样深厚的情谊就是让你葬送了自己往日誓言嫁到杜灵均这替他养孩子么?”
漆泥玉心头一股暗火一直在往上涌,嘲讽地瞥了一眼面色难看的陈淑君,讥嘲道:“方才在无仪书院为着你难受因此开解了你几句,你倒好,还真觉得自己做得对了?口口声声说记着琅婳教给你的一切,口口声声说为着忘记了当日誓言痛苦……她教你半年就是为了让你痛苦地嫁给姐姐的丈夫再痛苦过一生的吗?!”
“我没有……”
“没有什么?琅婳教你有事不要闷在心里要讲出来,你听了吗?”
漆泥玉冷笑一声,一指地上跪着的杜灵均,把袖子里的通灵珠甩给她。
“这人就跪在这里,杨珖怎么死的你一清二楚,他是怎么忽视杜胜贤的你也看在眼里,现在他魂魄就在这具身体里,你要对他说什么尽管去说,他全能记在脑子里,去,我倒要看看你没有什么,是没有把琅婳从前教你的记在心里还是没有忘记当年所学!”
陈淑君下意识接住落在怀里的那枚珠子,身形一下子从虚无落到了实体。
这可吓坏了缩在一旁神色懵懂的杜胜贤,小小的孩子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像是属于二十岁杜胜贤的神智在看到陈淑君时清醒了一瞬。
“你是谁……”
堂下风声萧萧,陈淑君慢慢走到杜胜贤身旁,像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小的他,颤抖着手摸了摸他脸颊。
直到现在杜灵均都没意识到堂下多了个人,还沉浸在自己一腔哀戚中。
漆泥玉厌烦地耷拉着眼,看戏似的坐在一旁。
“我嫁到杜家时你已经不爱讲话了……我是姨姨呀,不认识我了么?”
“姨姨?”小杜胜贤看看棺材,嗫嚅着哭出声,“你才不是姨母,你比姨母老好多……”
这年杜胜贤才三岁,这年的陈淑君也才十五岁。
可他眼前的陈淑君已经三十二了,有人偷走了他姨母十七年。
“我是老掉的姨母呀……来,让姨母抱抱。”陈淑君眼中是浓到溢出来的爱,缓缓张开手,蹲在杜胜贤身前静静望着他。
许是看出了眉眼里的相似,杜胜贤怔怔往前一步,鼻尖红透了,“娘娘睡了好久,爹爹不理我……”
“娘娘是去找娘娘的老师了,娘娘的老师很爱娘娘,会好好照顾娘娘的,姨母也很爱你,姨母也会好好照顾你。”
类似的话从未自陈淑君口中说出来过,她习惯了把一切甜言蜜语压在心里,觉得浮夸。
可是现在,面对一个刚刚失去了母亲的幼童,当年见到杜胜贤时压在了心底的慰问就自然涌出了。
怎么能不心疼呢?
这是杨珖唯一的孩子……
隔着一个陈淑君,漆泥玉望着她怀里那个神色僵硬的孩子,哼笑:“醒了一个。”
陈淑君尚无知无觉,手往小儿背后轻抚几下算作安慰,随后抱着孩子跪至出神的杜灵均身侧。
“我知道你是乾元二十三年的那个杜灵均,重回梦中乾元六年,可有什么悔过之意?”
陈淑君问完就端起手,抵在额上默诵着什么,横竖不过是送阴灵的话,漆泥玉没有要听的意思,懒懒坐在原地看杜胜贤,那小儿短胖双手轻轻环着陈淑君脖颈,瞧着有点下不去手,神情不太自在,却没挣扎或是谩骂。
呵,怪不得春情说他重情重义,原来真没恨陈淑君恨到骨子里。
比当年的李奉春好上太多了。
说起来,要是杨珖死在乾元六年,那漆泥玉还真不知道她是因何而死。杨珖给她留下的印象并不多,也是刚刚无仪书院前一瞥才想起她原来长这样,记忆里那是个和李宁安能玩到一处的性子,顽劣些但总归是赤诚。
“我有什么好悔过的?”
陈淑君道:“她曾立誓教养出一位出类拔萃的女儿,可你们的第一个女儿,生下来不足一年就被淹死在寒冬腊月的湖心,这不足你悔过么?”
“那是个意外。”
“妾凌于妻,让你那‘良善’的表妹诞下你的长子,嫡长分离姐姐沦为宗内笑柄,这可叫你悔过么?”
“我已与珖娘道过歉……”
“偏信表妹,叱阿姐心向佞幸,叫她郁郁多年,也不悔么?”
“胥荣本就是奸佞!以色事君才得当年那位女帝宠信!他不是佞幸谁是?”
漆泥玉脸上表情僵住,乍一听这熟悉的评价险些一噎,颇有点闷闷地歪着脑袋打量杜灵均。
她当年女扮男装得太天衣无缝么?才让这以色事人的名头在胥荣头上一戴就是三十余年。
二十三年前她死得太草率,露宿隐龙峰下客栈时时运不好借住了家专做人肉包子的店家,稀里糊涂当夜就被那夫妻二人联手砍下头颅,腿肉剁馅做成肉包,骨头炖汤,文火吊了三天三夜的汤水让喝过的过路人都赞不绝口。
刚死头两年她困在野柳树内外事不知也睡不着觉,百无聊赖之际推算了成千上万遍,却始终没能推算出是谁害她。想来也可能真是天意,叫她作恶多端六年最后落得个挫骨扬灰的下场,否则幕后真凶势必会发现她女扮男装的秘密,何至于不拿这事再往她身上泼一盆脏水给她添一顶欺君罔上的帽子呢。
“这话你怎么不早对姐姐说呢?”陈淑君讽刺地笑笑,“当年在无仪书院,您可是口口声声道胥荣是千载难逢的贤相,琅婳是万古无一的女娘!”
杜灵均沉默着。
“啊,我知道……因为那时候是长公主殿下正起势的两年,皇太女的封号马上就要下来,你怎么敢在那个档口说胥荣的坏话……不光如此,还要忙着讨好姐姐,以期她在老师面前替你美言几句呢!”陈淑君状若恶鬼,压低了嗓音在灵堂低语。
漆泥玉托腮看着,忽地想起了那时候的事。
那时候她便觉得杜灵均并非杨珖良配,但她被所谓爱情蒙在了鼓里,一门心思是杜郎。一旦在情爱里陷入被爱的错觉,再理智的女娘也会变成蠢货。
几番明里暗里的劝诫俱被杨珖当成耳旁风,甚至因此生了龃龉,自那往后她便不再管杨珖的事了。
换了只手托腮,漆泥玉有几分怅然。
早先就告诉过她们,不要以为话憋在心里头就能让旁人明白——一旦有了偏见,言语尚能被曲解,又何谈晦暗不明的举止呢?人是健忘的,恨你时只记你的坏,爱你时才有耐心从十万分的恶里咀嚼出一点幻觉似的好。
陈淑君没记住,杨珖更是左耳进右耳出。
漆泥玉尚活着时她说不要漆泥玉再管她,漆泥玉死了六年她却因着替胥荣这个名字说话遭了夫家厌弃。
不是爱吗?不是说真心无价吗?怎么须臾六年就成了怨侣。
“谁家娶媳妇不靠哄靠骗?”杜灵均哑声笑,抬起眼睛侧目看着陈淑君。
“我都为了能娶她捏着鼻子忍了那一套大逆不道的女学调调,她就不能学学旁人家善解人意的女娘在家里顺我心意说两句女帝不好么?我需要悔过什么?当年对一个女人俯首称臣受尽屈辱,在家里还不能发发牢骚?偏她这么高尚,偏她满心满眼都是那狗屁男女均权,我是她夫君!我才是她的纲常!”
漆泥玉端坐原地,温声插话:“越说越不像样,我布阵是要杜胜贤还魂,不是叫你们争执当年善恶。”
黑夜之中,一道黄符毒蛇一般游了出去。
灵堂呼啸的风霎时卷起,灵幡舞动间杜灵均见了鬼似的听着自虚空中传出的声音。方才深思混沌,迷蒙中就是这个声音唤回了他的神智,重新想起入阵的正事。
眼下那道符鬼魅似的飞梭往前,乘风在他额前猛地炸开,杜灵均骇得脸色都发了白,踉跄着往后跌了几步。
眼前画面一闪,又换了个场景。
竟是陈淑君嫁进门的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