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奇者的担忧很有几分道理。

晚饭由倾奇者准备，风间华则以“小鸟”和医生的“幽灵助手”的身份陪着女孩，给她讲故事。

但柯莱始终很不自在。她不仅是不习惯小屋里陌生的环境，更是对他“医生助手”的身份、和倾奇者这个甚至不在她视线之内的“医生”感到紧张。

在风间华看来，小孩子应该享有无忧无虑的生活。

知道了柯莱情况不好，他们决定加强防备。不回忆任何东西时，风间华的状态很稳定；如果她身上的魔神残渣突然爆发，他可以做出一定程度的限制，让她能撑到倾奇者赶过来。

——这是治疗方案的一部分。

以毒攻毒的办法不是没人想过，须弥城生论派的医者们有着高超的技艺，也按这种思路做过尝试；但没谁想招惹魔神残渣这种东西。

暂且不提须弥雨林和沙漠中无数令人头疼的圣骸兽，魔神残渣这种明显会伤害人、使人虚弱的东西，和同样效果的魔鳞病放在一起，这不是生怕患者死得不够快吗？

而倾奇者不一样。

他出身稻妻，熟知玉钢是源自魔神尸骸的衍生物；他还接触过赤目精心锻造的一心传名刀，见过他因魔神污染而陷入疯狂、却也因此格外强悍的尸骨。

污染表现多样，如果能复现那样强化躯体的效果，患者们说不定能多一条出路；那也一定是一心传的刀匠们乐于见到的。

晚饭很快准备妥当，诱人的香味从厨房飘来。柯莱双手托着小鸟，时不时地眼神飘忽，似乎想看向厨房，又生生转回来；一会儿盯着手心里的小白团子，一会儿再找找那位一直在讲故事的、看不见的助手先生。

“吃饭了——”

倾奇者的喊声骤然传来，吓得柯莱从沙发上弹起来，而后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别怕。”风间华用晶尘拍拍她的肩膀，然而，来自看不见的人的安慰，反倒让她更紧张了。

“我不怕。”柯莱像是解释给自己听似的小声说，“不怕。”

她一边念叨，一边蹭着脚步，往餐厅蹭过去。

村子里流传着各种各样的风间医生与幽灵助手的故事，她知道一些不那么好的传闻，恰好也有厨艺的部分——据曾在医生家里吃过饭的人说，那次就餐体验十分让人难以忘怀。

她被助手先生按在桌边坐下，手里被塞了一把轻飘飘的木勺。特殊工序处理的木材轻便耐用，很适合她这样的患者。柯莱不清楚它有多贵，只记得妈妈为了她的那套餐具花了很多心思，最后意外受到了不知哪位好心人的赠予。

盛着烩饭的盘子被推到了柯莱面前，她抬起头，正对上面无表情的少年——少年头上的斗笠变成头巾，黑衣换成了宽松的常服，围着围裙。他一身白色，看起来多了些烟火气。

“吃吧，”他屈指敲敲桌子，露出亲善可人的笑容，“放心，我可不会在这里面下药。”

柯莱打了个寒噤，慌忙地“嗯”了一声，握着勺子舀起一勺烩饭，硬着头皮放进嘴里。

闭着眼睛嚼了两下，女孩不可思议地将鲜香的米饭咽下，看向木盘里盛着的烩饭——这真的是他做的吗？这么好吃的东西，居然是医生亲手做的？！

倾奇者忽视了柯莱震惊的目光，把风间华和自己的那两份也摆到桌上。

柯莱犹豫了一下，大着胆子提问：“那个……风间医生？”

倾奇者和风间华不约而同地看向她，“怎么了？”倾奇者问。

“那位助手先生不吃吗？”

桌上只有两个餐盘，此外，用茶碟装的那份明显是给小鸟的。

“我不是给他准备了吗？”

倾奇者下意识看了眼小鸟。有外人在，助手风间华非常有作为一只鸟的自觉，没弄出什么惊悚的画面，像普通小鸟一样啄着米粒。

“啊……谢谢您，我知道了。”柯莱怕吵到他，不敢追问，闷头吃饭。

可能，那位幽灵助手，吃的东西也和他本人一样特殊，是看不见的吧？

吃的是强大又神秘的医生亲手做的美味晚餐，一起就餐的人里还有这样一位看不见的助手。

这样的体验，确实十分让人难以忘怀。

吃过晚饭，两人看柯莱稍稍放松了一点，仔细和她讲解她现在的情况。

“你体内的‘特殊药剂’有不受控制的征兆。”风间华问，“你有没有听到它在诱惑你？比如说，能实现你的愿望？或者，在你想做什么时，它也参与其中？”

柯莱茫然地摇摇头。她没留意过这些。

倾奇者将手虚按在她的心口处，女孩血液中流淌着的力量仍维持着相对安静的样子。

“我们给你的特效药非常危险，我需要再和你强调一次。”

倾奇者按照治疗协议上的风险警告，结合女孩的情况向她简单讲解：“药里带着其他人的意志和力量；你需要依靠这份力量打败魔鳞病，但这会让你看到力量原本的主人的想法。”

“就像魔鬼在耳边低语。”风间华直白地说，“你答应它，就会被它杀死，被它夺走身体做坏事。”

柯莱有些困惑，“药里的力量来自一个坏人吗？我用了他的力量，所以我也会变成坏人？”

倾奇者看着女孩清澈的眼睛，不知道该如何作答。难道要向她解释魔神战争复杂的历史，解释众魔神灰色的身份与立场，解释魔神残渣中的怨念和疯狂？

柯莱还是个几乎连字都不认识的孩子。魔鳞病拖累了她的身体，让她生长迟缓，也很难得到正常的教育机会。

还好倾奇者不是一个人。

笑声在房间中响起，风间华轻松地解释：“哎呀，怪我没说清楚。”

他笑着重新说明：“力量是不分好坏的，只看它有没有用在对的地方。喝药只是有变成坏人的风险，而且，即使这样，也不是因为力量，而是因为药里有控制人心智的‘杂质’。这是我们无法将原料处理干净的错，不是柯莱你的问题。”

“柯莱，你只要清楚一点就好了——”倾奇者将手按在柯莱的头顶，轻轻隔着兜帽揉了揉她的头发，“不要主动使用你体内的力量。保持情绪稳定，别让那些‘杂质’控制你。”

但对一个孩子来说，这种事显然有些难以消化。

风间华看柯莱低着头不想多说的样子，转而提起新的话题，“对了，柯莱！差点忘了通知你，接下来的一个月，你要和我们一起去旅行啦！”

“什么？”她惊讶地四处张望，想要看见那位幽灵助手，从他脸上确认这是不是在开玩笑；然而她很快就因为自己面前的倾奇者再次低下头。

她知道医生是好人，但她一看见医生就想起治疗时的剧痛，那太让人害怕了。

“这是治疗必要的一环。”风间华学着倾奇者的语气，故作严肃地说。

倾奇者扶住额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别逗她了。”他微微倾身，放柔声音询问柯莱，“村子里的大家在欺负你，是吗？”

柯莱低着头，手指蜷曲着揉捏衣角，“大家都是很好的人。”

真的很好。即使她得到了“优待”，比其他人更“幸运”，那些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也未曾和她动手。

在其他城市，她被大人们喊作“瘟神”、“诅咒”；孩子们会踢她，用石头砸她，用最伤人的话说她。

在这个村子里，大家即使对她有意见，也只是试着回避她的存在；也不乏有许多人努力理解她。这里的大家真的已经很好了。

“但在我看来，你过得很不好。”倾奇者眸光闪动，“早知如此，我该把你的情况公开出去。”

“但那不是会让大家更害怕吗？”柯莱紧张地看向倾奇者，她咬着牙，有些委屈地说，“我的治疗情况不是必须保密吗？我没事，我真的没事。”

“是啊。如果其他人知道，会引出很大的麻烦……”倾奇者又摸摸她的脑袋，“为了两个没用的大人，不得不背负这样沉重的真相。辛苦你了，小柯莱。”

“我……”

“所以说！”风间华打断了伤感的对话，“为了奖励柯莱，我们这次决定带你一起出去走走！目的地是蒙德，明天出发，说不定能赶上一年一度的羽球节呢！”

晶尘在空气中飘舞，无形的手拉着小柯莱的手，带着她转圈；然后托着她的腋下，将她像小孩那样举高。

“喂！”倾奇者喊了一声，他们和柯莱还不熟悉，“这也太冒犯了！你没看见她现在很害怕吗！”

害怕倒说不上，但柯莱确实紧张得手足无措。

然而风间华毫不在意，明知故问地嚷嚷：“什么？小倾奇你说什么？你也想要举高高吗？”

“哈？”

“来啦宝贝！”

晶尘嵌入倾奇者的常服，将喜欢冷着脸的医生举到空中，和柯莱并肩。

倾奇者和柯莱面对面，两人看见了对方脸上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无奈。

“噗……哈哈哈。”柯莱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样的医生，看起来也没那么吓人了。

欢声笑语过去，风间华跟着柯莱回家收拾行李，倾奇者则是写了张公告贴在自家门口。

“公告……风间医生，您又要离开啊？”

“嗯。”倾奇者言简意赅，“常规的基础治疗我已经讲得很简单了，还学不会的就问问别人。如果有什么意外，须弥城或者化城郭，都有知名的生论派学者愿意提供帮助。”

“医生您又是要去流浪吗？”

“不。我有事需要去蒙德一趟。柯莱病情恶化，明天我会带她一起走，以便随时调整。”倾奇者将公告平整贴好，回身看向围观的几人，“柯莱的父母大概一周后回来，告诉他们不必担心，他们可以继续给柯莱找老师。治疗方案未必会失败。”

总得给他们一点微末的希望。

第二日一早，三人便动身前往拜达港。有风间华辅助，即使柯莱身体不好，也能走得很快。小姑娘对此很是新奇，看起来情绪好转了许多。

然而好景不长，刚一到港口，晶尘便被压得骤然一沉——柯莱抿紧了嘴巴，低着头把表情隐藏在斗篷的兜帽阴影里。

“很疼吗？”倾奇者压低声音，快步走向街角无人的地方。晶尘托着柯莱的身体，带着她跟紧少年，找了把椅子让她坐下。

柯莱闭着嘴摇了摇头，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仅仅是病发还好，她已经习惯了。但因为魔神残渣的存在，二者会相互影响，这样的疼痛比起往常身体衰竭的疼痛感更难忍耐。

倾奇者扶住她的肩膀，递给她一支镇痛的药剂，看她拧着眉小口喝完。

“如果变得更难受了，就告诉我。”

女孩点点头，努力重新控制身体。

风间华戒备着周围有没有什么异动，听见航船进港，他无奈地摇摇头。柯莱的情况，未必是调整心情、控制住魔神残渣能解决的。小吉祥草王大人批复当初的治疗方案，可能真的只是在等一个奇迹。

与此同时，遥远的南方。

信使匆匆忙忙地走下来自稻妻的航船，踏上奥摩斯港的码头。

“啊——讨厌！信都湿透了，在船上根本晾不干！”信使愤愤地跺着脚，气鼓鼓地把潮湿的信收回怀里，“没办法，事已至此，先找找那位大人在哪，等他收信的时候再道歉……”

她揣着信走出码头，对着收信人的信息犯愁，“须弥城……只说是须弥城，这么大的城里找一个人——不管了！总之先到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