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对深渊里那一次的别离耿耿于怀。
二百八十六年,即使明知道错的是博士,他总有那么几个瞬间会怀疑,是不是风间华看到了什么,讨厌他了呢?
想法开了个口子便再也无法收拾。
在他面前总是端着架子太不坦率,他问心有愧;没能救下他,是自己太过弱小……一一细数,修验者陷入恐慌:这样的他还有什么值得风间华喜欢的地方?
不……不行,值得风间华喜欢的人,值得他用生命去珍惜的人,应该是个更好的人才对。
他对着镜子日复一日地搜寻着“更好的自己”。首选的是作为倾奇者的美貌与纯洁,要有一副单纯得有些可笑,却让人产生保护欲的样子。
那是他得到了最多善意的模样,即使同样是这副模样,让他从一开始便被自己的创造者抛弃。
然而不行。
修验者砸碎镜面,扭曲的脸被无数碎块映射,如同万花筒般,带来更深的恐惧。他轰然推倒房间里的穿衣镜。
不行——这张脸只要一想到风间华,就再也没办法保持住甜美的笑容。
或许以后可以,但他此刻再怎么练习都做不到。明明是擅长伪装的人偶……此刻他居然认同起多托雷的话——感情真是一种麻烦的东西。
可得到了“爱”的甜蜜,自然也该承受随之而来的苦涩。哪怕不成正比,这是必要的代价。
于是他退而求其次,将散兵的样子拾起——强大、可靠、高高在上,说一不二的掌控者、领导者,绝境中凡俗人类的守护者。这同样是风间华喜欢的样子。
他重归稻妻,作为“执刀人”在幕府中逐渐学会政务,学着处理那些人的虚与委蛇。他躺上实验台,让自己能变得更强,他要让任何人都无法再从他手中夺走一分一毫。
就这样,某一天,他忽然理解了雷电影的想法。他魔怔般展开了控制人体意识的研究,又在惊惶中将研究结果封存。
“他讨厌人体实验……”
“但我需要它!”
修验者将它带进了自己为风间华所铸的爱巢,将它作为自己为那人准备的最精致的镣铐,放在小楼地下的实验室里。
等待又等待,这份准备终究没有白费,在意想不到的情景下派上用场。
哪怕伤重,风间华至少没被带回多托雷的实验室。
倾奇者双手托着化作幼鸟、一动不动的风间华,将他放进自己板正的衣领内侧。幼鸟躯体僵硬,状态很差,昏沉地睡着,对外界毫无反应。
他踏过遍地受损失活的碎粒,来到博士切片的面前。
不可一世的蓝发青年被雷光所化的数把长刀压制,跪在地上,无从挣扎。
“怎么,散兵大人终于有心情想起败者了?”
倾奇者没有搭话。阴谋罗织成名为奉刀祭的细密的网,将包括织网者在内的所有人尽数捕获。今时今日,已然没有胜者。
博士的计划因风间华的召回失败而破产,还折损了一个切片。
倾奇者想让风间华重归完整,让他为煎熬的自己降下真正的审判;然而他反而受他牵累,更加残缺。
风间华自身,作为被争夺的对象,遭遇诸多痛苦,失去了能自由活动的大部分身体,陷入了不知要持续多久的沉睡。
至于奉刀祭那边……倾奇者不知道具体情况,但他猜测那不会是个好结果。
他摘下笼手、挽起袖子,张开右手五指,隔空对准博士切片的大脑。
“在实验室里,即使是我也必须认可你的眼光。你是个不错的研究员。”倾奇者用看垃圾的眼神蔑视着青年,“我身上的确有相当的被研究的价值。”
而此刻正是研究结果之一派上用场的时候。
细微的浮尘被电流惊动,在空气中无序地游走。倾奇者干预了博士切片的生物信号,切断他和本体的联系。
切片不受控制地回忆过去,一幕幕景象飞速在他眼前闪过;他不得不回忆博士的目的,回忆他们对风间华的计划,回忆——
嘭!
沉闷的气爆声惊响。
切片像个打过了气的气球一样猛地爆炸;倾奇者一身黑衣被浸润上血色,泼洒的碎块四处粘连。他目光闪动。
他没能读取到博士更多的计划。
浅紫的雷电攀上手臂,不多时,焦糊的血块簌簌落下,让皮肤重归白皙干净的模样。
“果然……是利用神之眼完成远程干预。他对你有所防备,你也知道他有防备——但人很难想到要防备自己。”
用风间华根本不记得的愿望,强行将他带走。
可是多托雷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炸得太早了。”他舒展眉心,面无表情地整理衣着,用左手轻轻扶了扶领口的小鸟,“差一点就读到了。”
倾奇者沿着城外的小路走回天守阁。广场上的人群还未散去,八重神子事先准备好的“群众”训练有素地控制场面。枫原和丹羽坐在场地边缘,看起来很难接受现实——看见他们的样子,倾奇者立刻知道了赤目最终的选择。
视线从二人的头顶掠过,倾奇者望见了正在和人商议公事的神里和倒在地上、披盖白布的死者。
赤目很早之前就与他商议过,他要倾尽一切铸造斩神之刀。
倾奇者不赞同他的做法,故而很早就停止向他传授技艺;但神之眼的降临仿佛某种肯定,鼓动他断断续续花费十余年,将技术推到了这一步。
祟神、深渊、诅咒……一切曾造就赤目家族不幸的东西,都成了他的研究原料。若是如他所想,能铸造一把在困境中源源不断地吞噬敌人、为主人提供力量的刀,那何止是一名刀匠自身的荣耀,简直就像长夜破晓的希望之光。
博士不知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倾奇者向赤目强调,不要动用那些有问题的原料和刀谱,但赤目显然听不进去。
于是倾奇者放纵他自行选择:他私下与赤目谈话,向他仔细分析利弊——“你要不要赌那万中无一的幸运?”
……此刻,他显然已经赌输了。
他的同僚无法接受现实。
锻造那把御神刀的人不只是赤目。最后一把刀是枫原和赤目合力锻造。
与赤目相似,枫原私下向倾奇者递信。这封信除了倾奇者自己,再无第二人知晓。
一封请罪信。
枫原家主在最终的锻造中,辜负了枫原之名——他刻意修改锻造手法,在最终的步骤中,将御神刀铸成了一把看似完美的废品。
这样的废品,在神里安排的当众试刀的环节中,必然会直接毁坏。
“……届时,请大人出面说明,此事之过皆应由我一人承担。”
然而枫原错估了之后会发生什么。
御神刀铸成的那日,倾奇者正在营地里处理一些收尾工作。日暮时分,他正要回家,却忽地察觉有人触动了他留在营地内的某一枚印记。
倾奇者悄然走到印记附近,正好看见了离开营地的美奈子和去而复返的赤目。
——美奈子和丈夫商议后,决定偷偷把御神刀换成二人曾经的作品。然而他们不知道,赤目一开始便对御神刀有所不满。此时新刀铸成,他将被换掉的作品,再次换成了自己独自按照图谱改进锻造的妖刀。
“一心”之作……
倾奇者走到二人身前,单手虚按,将匣中的妖刀封印。
丹羽家名号无人继承;赤目家屡遭打压,又出了今日之事;一心三传,日后或许只会剩下枫原一家了。但枫原家又能再顺利传承多久呢?
“以后,这把刀交由枫原家看管。好好看管……毕竟是他的遗作。”
二人应诺。没人质疑倾奇者在关键时候去了哪里,后者身上的尘土和浓重的血气已经证明了一切。
倾奇者闭了闭眼,走向神里。
社奉行势必会受到诸多官员的问责,没有处理好御神刀一事,却不全是神里家的责任。倾奇者无视了打探口风的官员,走到年轻人的身侧,强行挤进正在对话的众人之中。
“干得不错。”他拍拍神里的肩膀,冷着脸扫视一圈,看众人纷纷情不自禁地退后半步,什么也没说。
——社奉行的行为是受到了执刀人的干预。他只要把这点传达给那些人就好了。社奉行的过错有将军和八重宫司处理,这些人若是想要落井下石,就看看他们的脖子和他的刀,哪个更硬吧。
他脚步不停,一路走上高台,直至站到将军的身侧。
美貌的狐仙宫司与俊丽的执刀人一左一右随侍将军,三人的身影隐没在天守阁内部。
挥退守卫,房间里没了外人,三人聊起了今日的事。更多时候,应该说是将军听神子和倾奇者聊。
八重神子一早就得到了倾奇者的消息。她原本打算让风间华替她忙碌,查清民间的异常;然而不死者却因突发的意外而顾不上那么多。
风间华连通过小鸟与倾奇者联系的频率都低了很多,否则他本该知道倾奇者的一部分计划——他在议事时,有一半以上的时间会带着小鸟一起。
但他忙着摸清黑色晶尘的底细:那是什么?如何抵抗?
研究并不是没有成果。前一天,风间华找倾奇者再度施加精神控制,还有城外的战斗,他替倾奇者挡下了最初的进攻,这些都是依靠研究结论做出的判断。
而对倾奇者计划一无所知产生的恐惧,他靠着自己的盲信硬撑过去了。
若要评价……
“真是个胡来的人。”八重神子叹息,“战斗后没像平时一样跟着你,该不会是又出事了吧?”
倾奇者捂住自己的领口。
“是。”
“……反复叮嘱我做准备,没做好准备的分明是你们。”神子话里没有埋怨的意思,感叹着,讲起她们这边的结果,“终末番有人察觉了疑似愚人众的存在,但没能抓住。至于赤目家主,很遗憾,我们察觉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那把刀不像是御神刀,似乎和赤目有更深的关联。”
倾奇者说出那把刀的来历。
“赤目的执念之作,难怪……”八重宫司垂下眉睫。
“她怎么样?”少年看向将军,后者停顿了两秒,理解他所指的对象,“巴尔泽布大人一切如常。”
倾奇者听出她的意思是“一切正常”。他耐心地纠正:“我之前让你提防那把刀,不要接触,但现在的对话情景已经改变,故而我问的不是她的安危。她对赤目的选择,怎么看?”
“危险又愚不可及。”
“对幕府的应对方式如何评价?”
“力有不逮。”
“……”
“她说,今日之事,在神明允诺的永恒的回旋之内。她不会多加怪罪,希望我们按照预设处理。”
“……”
八重宫司留意着倾奇者的脸色,适时出来开口打圆场:“再多给她一点时间吧……今日之事,或许还不足以撼动她的决心。”
“呵,什么决心,不过是一己之私的软弱罢了。”
话虽这么说,倾奇者却当真不再为此表露憎恶。她知道,这只是一时的容忍。
她自己也不接受影的看法。否则她也不会同意倾奇者冒险放纵赤目。
他在意雷电影完全把控稻妻,一言断论“人们的意志无用”;而她想不了那么多,她只希望她的朋友,能走出那片荒芜的一心净土……她该出来看看。
倾奇者从座位上起身,看着像是打算走了。
“你接下来有什么想法?”
倾奇者答不上来。他能怎么办?
“或许……去流浪吧。”说着,少年下意识抬手,轻轻拢住领口;方领内侧睡着一只软乎乎的小鸟团子。
“嗯,去流浪。”他肯定自己的话,“带着他四处走走,尽量寻找他的碎片,让他慢慢恢复过来。抛下尘俗之事,舞蹈、歌唱……去见我们没见过的景色。”
将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你如果计划前往至冬,请提前通知我。我会做好和至冬交涉的准备。”
倾奇者笑了笑,也不推脱,“如果我打算去调查那家伙的实验室,我会提前寻求协助。”他目光转向八重宫司,“介时还需要二位多费心思。”
神子摆了摆手,“想做什么就去吧。愚人众隔一段时间就要闹出些大问题,实在是搅得人头疼。”没有愚人众能这么做,他们却不能还施彼身的道理。
得到应承,倾奇者笑意渐落,和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