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儿,帕蒂雪芙身边的三人都流露出了不同程度的惊讶表情。老太太好像早已预料到他们会做出这样的反应,心领神会地苦涩一笑,眼里并带着一抹讥诮。“是的,没错。”她点头,然后接着说故事:
“女祭司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信步在沙滩上,听着海浪层层叠进的哗啦声,闻着湿润咸腥的海藻味。然后,她心里突然冒出一种直觉,引导着她,要她去之前的礁石边看看。她走了过去,发现自己之前丢失的草鞋,现在正赫然出现在那块巨大光滑的石头上——鞋子已经松松垮垮,破烂得不成样子。当女祭司将手里的火把靠过去时,突然听到礁石后面发出了一个声音:
“‘孝心!’
“女祭司并没有被这个陌生的声音吓到。她继续看向那双终于还到她面前的鞋。其中一只鞋子上,放着一片银白色的蚌壳。蚌壳里,似乎还有两颗‘珍珠’。
“躲在石头后面的鲛人又说话了:‘眼泪。不成敬意。道歉的眼泪,治你脚底的伤。’
“那话讲得,简直就像幼儿的牙牙学语。但是,女祭司已经明白过来,也意识到他刚才的那一声其实是在说‘小心’。她仔细地拿起蚌壳,借着火光,她看到那两颗‘珍珠’是软软的,相互弹动着,透明如琼浆的液体在里面流动,晶莹澄澈。这是鲛人的珠泪。
“‘我的伤已经在愈合了。’女祭司说,‘其实,你更应该赔我一双鞋。’女祭司逗他。她原本以为,自己一旦开口,羞怯的鲛人准会又像上次那样仓皇逃走。然而,过了半晌,那一记期待中的扑通声却始终没有传来。
“当海风正将火把上的焰火吹得东摇西摆的时候,一个男子的身形悄然出现在了海面上。他探出上身,在幽暗中干巴巴地说道:
“‘不懂,不明白。眼泪送你。鞋子——’说完,他像做错事似的低下头,女祭司能看到他英挺的额头上,连着发根的鳞片在闪闪发光。鲛人的两侧耳朵张开得犹如半透明的枫叶,正在不自觉地微微扇动。
“这些细节,都是父王在那日描述给我们听的。他难得会把故事讲述得这么细致,我想,他一定是很用心地看了那本书吧。当时,在座的每个孩子,脑海中可能都或多或少地浮现出一些生动的画面。至少,我在往后的很多年,每每听到鲛人这个词,脑子里浮现的都是当日听故事时遐想的模样,而不是……”帕蒂雪芙突然顿了一下,长昕感觉到老太太的手臂僵硬地向内缩了缩,随后又舒展开。“而不是那些拙劣的画师……画出来的那样。”
“鲛人的珠泪胜过这世上无数珍宝。女祭司是知道的。它们这些生长在汪洋深海里的物种,从来冷心冷情,漫长又枯燥的岁月早已经熬干了它们的心潮涟漪,更何况眼泪。但是她面前的鲛人是不一样的,女祭司相信。他好奇地偷拿了她的鞋,害她划破了脚。于是,他愧疚地用自己能拿出的最宝贵的东西来补偿她。女祭司第一次知道,原来鲛人会说人类的语言,它们隐藏在海边偷偷窥视,可能也听到了人类细碎的对话,就这样竟学会了。
“‘你要鞋子做什么?’女祭司问他。
“此刻,鲛人抬起了头。他是那样的俊美。一双淡蓝色的眼睛,像夜里清凉的海水,怔怔地凝望着女祭司飘扬的裙摆。这天,女祭司还没来得及把裙子提起。他能看到的只有她若隐若现的鞋尖。
“‘眼泪,用伤口。’说完,鲛人转身钻回了漆黑的海中。
“女祭司把两颗珠泪带了回去。在庙宇的密室里,她小心翼翼观察着鲛人送她的礼物,心中第一次出现了难以言喻的悸动。她脱下衣服,未着寸缕地站在镜子前面。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成熟的□□,平滑的腹部,光洁的双腿……
“鲛人和她,他们是那样的相似,却又有着致命的不同。女祭司怅然地感叹。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鲛人在黯淡的光线下,那张无与伦比的面孔。
“然后,她走到壁龛前。冥神神像的脚前横置着一把锋利的尖刀。几乎没有迟疑,女祭司拿起刀就在自己的右手掌上狠狠划下一道口子。鲜血迅速从伤口里冒出,顺着掌心滴落在地上。那一滩血迹,像发黑枯萎的玫瑰花瓣铺洒了一地。女祭司任由鲜血流了一会儿,接着从蚌壳里拿起一颗鲛人的珠泪,将它捏破,涂在掌心上……
“女祭司从不觉得,自己在众人面前施展的黑魔法算是什么奇迹。她看着他们崇拜、畏惧她的样子,只觉得那是芸芸众生都太过愚蠢。奇迹,真正的奇迹,是她现在看到的一幕:刚刚被刀子割裂的皮肉,正在以看得见的速度逐渐愈合。复原的顺序简直是一层一层来的,从内而外,直到伤口完全消失在掌纹和肌理之上。短短片刻工夫,唯有地上黑色的血迹,和刚才余留在脑海里的疼痛,能向她证明——那道又深又长的伤口,是真实存在过的。”
晴夫人发出一声讶异的轻叹,她急着补充道:“我年轻的时候听人说过,鲛人的珠泪能解世上最致命的毒,能倒流人间最悔恨的时光。”
“都是些无稽的传说罢了。”毕戎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
晴夫人对此并不在意,像不曾受到冒犯一样。长昕用打趣的眼神望向身边的毕戎。这个生在北方的家伙,哪怕在帕蒂家待了这么多年,也还是正宗北方佬的样子,永远对南方的魔法和传说嗤之以鼻。
“不管怎样,”帕蒂雪芙说,“这样的治愈术,她恐怕穷极一生都无法做到。虽然女祭司还年轻,但她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短暂的数十年寿命中,认知和创造的极限在哪儿。
“后来,他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只要女祭司去到海边,鲛人就会现身,像无言的约定一样。刚开始,鲛人依旧是怯生生的模样。他们一个躺卧在礁石上,一个隐伏在海水中,共同仰望着冷寂的夜空。
“很多时候,他们说不上一句话,却又好像已经倾诉了千言万语。鲛人拘谨得可爱,这也让女祭司对他更加着迷。有时候,鲛人会悄悄抚摸女祭司的脚,掰一掰她光滑灵活的脚趾。有时候,鲛人也会想趁着夜深无人,陪女祭司一块儿躺在礁石上。他在水中扑腾着,两只手撑在礁石上,用尽力气往上挪。但是,他很快就意识到那条尾巴太大太重了,自己这样子,只会妨碍到两人之间平和的氛围。女祭司虽然什么也没说,她的心里却是如坐针毡一样的痛苦。天知道,她此刻只想把全世界都捧过来送给她心爱的鲛人。
“他需要一双腿,一双人类的腿。这个想法,这份执念,如同黑暗的漩涡,开始在女祭司的脑中转动不休。
“女祭司做了无数种尝试,探寻了各种方法。她甚至听说,在北方的一座古城里,那些离经叛道的黑魔法师,已经创造出了可怕的木偶操纵术——至少那些木偶人都有一双能动能屈的腿——但是若要通过这种法子,就意味着要伤害到她心爱的鲛人。这样可不行。女祭司不允许自己所爱的,遭受到半点伤害。
“时间,就像海面上流淌的月光,稍纵即逝。他们在冰凉的海水里相拥,抚摸对方,好奇地探索着两者躯体上的差异,又为之困扰。这种爱而不得,令人煎熬,诱人疯狂。这可能也是爱情里最美妙的部分。如果,鲛人真懂得爱的话。
“终于,在女祭司主持的一场祭祀典礼上,当十四五岁的少女被部落挑选出来,作为所谓的‘神使’。年轻的女孩身披华服,头上顶着盛放祭品的圆盘,走完长长的石路,来到祭坛前跪下,就跪在女祭司的脚前,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女祭司明白了。她明白了,因为她看见少女雪白的颈项上,穿透那层薄嫩的皮肤,是搏动有力,如蛛网向上延伸的突突血管。女祭司想起自己和鲛人初次相识的那个夜晚,滴落而下的鲜血……她想到鲛人和人类,在创世之初一定有着某种关联。毕竟,他们是那样的相像啊。
“随后,女祭司想办法抓了那个祭祀典礼上的女孩。她不敢确定,心里又强烈地感到自己的直觉是对的。她在夜里把女孩带到海边,就在她和鲛人新找到的,一处隐蔽的约会地点。鲛人已经坐在灌木丛后面的沙滩上等待着她了。
“‘快把眼睛闭上,我有一样礼物要送给你!’女祭司话音里带着孩子气的欢欣,激动地对鲛人说。
“鲛人听话地用手蒙住了眼。
“也是这个举动,让女祭司开始从欣喜转为害怕,不是对她将要做的事,而是对可能面临的失望感到害怕。她拿刀的手忍不住颤抖。她太想跟面前的鲛人在一起了。永永远远在一起。
“鲛人只觉得一股温热的液体,从他的腰部流了下来,一直往下漫延。紧接着,是灼热和疼痛。他下身的表面出现了强烈缩紧的感觉,像是有一块宽厚的布在将他的尾巴层层缠绕,越勒越紧。鲛人害怕地睁开眼睛。他身上色彩斑斓的鳞片正在褪去,尾巴仿佛要从中间撕裂开来,他甚至能听见体内骨骼生长的声音。那声音太古怪了,几乎无法形容。当然,更无法形容的,还是他此时所遭受的疼痛。
“女祭司看到从女孩被割断的脖子里喷射出来的血液,正在一滴不剩地被坚硬的鳞片所吸收,根本来不及从鲛人的尾部流到地上。最伟大的魔法正在显现。她甚至无法解释这一切,她只是靠直觉照做了而已。可见,什么认知和创造的极限,都见鬼去吧。她欣喜若狂地看着鲛人那双逐渐成型的腿,和人类几乎无差的腿,还有膝盖,脚踝,脚趾,同样的骨骼和肌肉……这才是她最完美的杰作。”
帕蒂雪芙转过身,扫视着听故事的三个人,长昕欲言又止的样子被她看在眼里。“我知道你还想问什么。”老太太直率地说,“当然有,就和正常男人的外形一模一样。只不过,他们的结合是空渺的,毫无意义。他们不会有孩子。从没听说人类和鲛人有过后代。毕竟,往后那么长的时间,多少年轻女孩的性命折在那上面,也没听说有女人生下过鲛人的孩子。
“总之,当那个可怜的女孩,像被屠戮的牲畜那样,流干了最后一滴血,女祭司才把尸体扔至一边。
“她让虚弱的鲛人躺在地上稍作休息,然后向他伸出手,像在篝火晚会上邀请舞伴那样。鲛人苍白的脸上绽开了微笑,依靠着女祭司,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他们对视,脸上交织着胜利、喜悦和亢奋。这种复杂的情绪在他们之间相互感染,共同燃烧。他们亲吻,拥抱在一起,脚边横躺着那个无辜女孩的尸体。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