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礼右手撑在石墙上，头抵着斯木的肩窝，额角上的涔涔冷汗渗透了斯木的衣衫，晕染成一片深色的水斑。

他的另一只手则紧紧扒着斯木的臂膀。只有这样，他才能勉强支撑身体，不至于轰然倒下。斯木能感受到他浑身都在剧烈颤抖。

默礼太沉了，但是斯木不打算冷血地将他推开，这是他仅能帮到默礼的。斯木其实并不想以这种方式了结默礼的性命，至少对于帕蒂家的人——在他手里，值得一个更简洁更有尊严的死法。但是斯木不得不考虑帕蒂卡卡的感受，毕竟她脸上的烙印有默礼的一份“功劳”。

这些年，总管大人在帮助帕蒂雪芙对付黑系这件事上确实出了不少力啊。

帕蒂卡卡此时就站在默礼身后三步开外的地方。后院大门上挂着一排脏兮兮、发黑的红灯笼，从那里透出微弱的光，映照着她半边毫无血色的脸。她那被雨水打湿的头发蜷曲地贴于脸上，半遮挡着那双露着凶光的眼睛。她薄白的嘴唇微微蠕动，枯瘦颀长的身体在阴湿的空气中兴奋地战栗着，仿佛身体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享受复仇的快感。

她原以为自己不会等到这一天了。直到不久前，斯木终于告诉她：是时候除掉这个碍事的老东西了。

而老东西的软肋就是他的宝贝外孙。

“你想知道肃昀在哪里？可惜，肃昀不想见你。你来，他就跑了，跟耗子遇见猫一样。你对他实在是过于严苛了。”斯木幽幽地说道。他仰头背靠着墙壁，任由默礼拽着自己。

默礼已经无力回应他说的任何大不敬的话了。

斯木能听见默礼的喉咙里不自觉地发出沉闷而绵长的“嗯哼”声。他的牙齿在打战。斯木能想象得到，他为了忍受疼痛几乎要将牙齿咬碎的样子。很快他就会明白，在这种钻心刺骨的疼痛面前，死亡看上去是如此亲切。

还站在后院门内的福泽觉察到了不对，他拔出手里的剑冲向帕蒂卡卡。帕蒂卡卡没有动。她施展的毒火术现在还不能被打断。她还有斯木。

斯木将默礼一把推倒在地，走上前想要拦截福泽。他右脚刚迈出，左脚便被地上的默礼用力拽住。默礼发出骇人的吼声，剧痛已经使他的意志力接近崩溃，他拼尽全力抱住斯木的一只脚，任由斯木踢踹。

帕蒂齐香此时终于看明白斯木他们正在对默礼动手。她害怕又着急地直跺脚，尖叫着问斯木他们究竟要做什么，接着她又看向依曼，用六神无主的眼睛询问依曼到底该怎么办。

正当福泽的剑即将刺向帕蒂卡卡时，斯木还是挣脱了默礼的阻拦，扑向福泽，与他扭打在一起。

依曼想要上前帮忙，却被远处突然出现的马车声惊到。一辆飞驰而来的马车正朝着他们奔来。依曼作势冲向帕蒂卡卡，大喊着“小心”将她推开，打断了她的毒火术。

马车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却渐渐放慢速度，停在了不远处的路中央。

“你做什么，为什么停车？他们压根没在意我们！”梅格不解地大声责问。

“等他们追过来的时候，你立刻驾车走。记住，半路上找个合适的机会把这人推下去，送还给他们。那些人追不上你的。”左伊探头从窗外向后看，观察帕蒂卡卡那边的情况。

“你要去哪里？你还没给我解药！我该去哪里找你？”梅格急了。

“往赤河上游走，这两匹马会带你去的，”左伊拉起帕蒂贺林，拍拍马儿的屁股，“它们知道在哪儿等我。”

“可是……”梅格还想说话。

左伊已经向车外探出身，冲着后面的方向大喊：“疯巫卡卡，你今晚不是想要我的命吗？”左伊抓起帕蒂贺林被捆绑的双手，将其中一只摊开，用力按在车厢的门框上。接着，他拿起匕首，对准帕蒂贺林的掌心就猛扎下去！锐利的刀尖穿过手掌直入门框，将帕蒂贺林的手牢牢地钉在了马车上。

帕蒂贺林疼得扯着嗓子又叫又骂，掌心涌出的鲜血沿着门框一直流到了车辕上。

帕蒂卡卡认出了左伊，怒气冲天地朝马车追去。斯木也听出是贺林的声音，一拳打在福泽脸上，胳膊也挨了他一剑。斯木看了眼倒在地上的默礼，决心不再管他，冲向左伊想要救回自己的弟弟。

左伊用力拔下匕首，将帕蒂贺林推进马车，随即把匕首塞给梅格。

“按我说的做，快走！”

马车再次飞奔起来。

依曼跑到默礼身旁，跪在地上察看他的伤势，帕蒂卡卡的施法已经被打断，默礼却还在遭受毒火术的折磨，痛苦不已。福泽收了剑急忙赶过来。依曼看向他，摇了摇头。

此时，帕蒂卡卡鬼魅般的声音从身后再次响起：

“堂妹，你在做什么？”

帕蒂卡卡没有去追那辆马车，斯木追去了，她还要留在这里看着总管大人慢慢咽气。

福泽站起身想要对付这个疯女人，他拔剑的手却不由地颤抖，他知道自己不是帕蒂卡卡的对手。

突然，本该躺在地上的默礼出现在了帕蒂卡卡的面前，将福泽挡在身后。他高大稳健的身体和愤怒的神态，看上去仿佛不曾遭受任何疼痛的折磨。这个“默礼”向帕蒂卡卡一步步走去，拔出腰间的剑高高举起，朝着帕蒂卡卡的面门就要劈下去。

“福泽，快！带她们离开！”地上的默礼大喊道。

福泽犹豫了，但最终还是遵照命令拉上依曼和齐香奔向她们的马车。

帕蒂卡卡已经意识到是幻术，却仍然忍不住伸出手臂去挡那把劈下来的剑。就在此刻，左伊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闪到帕蒂卡卡身后，他抽出藏在靴子里的另一把匕首，果断将刀刃用力扎入她的后背。

帕蒂卡卡愤怒地尖叫，像一只被偷袭的鬣狗，狂嗥着转身跳起来撞开身后的左伊。此时，举剑的“默礼”终于完成使命，幻化成无数碎片在夜色中消散。

“今晚你们都得死！别着急，别着急……会让你们如愿以偿的！”帕蒂卡卡咧着嘴，发出凶恶的嘶嘶声，露出诡诈的笑。她挺直腰，反手从背后拔出匕首扔到一边，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一样。“你们这帮无知的蠢货！总要做这些微弱的反抗……帕蒂家是黑系的，只有黑系能为这个家族重新带来至高无上的荣耀！”她如痴如狂地说了这番话，然后低头小心翼翼地观察默礼，看他在地上艰难匍匐。疯女人露出假意的同情：“总管大人怎么了，为什么还站不起来？那么，我先对付另一个好了。”

她迅速抬头瞪向左伊，乱发遮盖下的眼眸里透出邪恶的光。左伊知道她又要使用毒火术了。

此时，一阵阴风刮过，酒楼后院门边那具无名尸体猛地站了起来。

尸体的眼睛慢慢张开——一对浑浊、化脓的血红窟窿。尸体的脸上到处是溃烂的伤口，歪斜的脖颈和褴褛衣衫下的皮肉已经出现大片青紫色的尸斑。然而，它的动作却极为敏捷，如同受到强大支配似的，直径朝着帕蒂卡卡扑了过去。

帕蒂卡卡的毒火术对这具尸体没有任何作用，尸体快速的攻击却令她避闪不及。左伊刚才留在她后背的伤口，使她明显无力招架这样的进攻。她渐渐败下阵来。最后，帕蒂卡卡怨恨地看向不远处依曼的马车，跌跌撞撞地仓皇逃走。

左伊也被这具突然起身的尸体吓到了。他顺着帕蒂卡卡怒视的方向看过去，马车的窗边搭着一只玉葱般修长的手。

他认得那只手腕上的镯子。

“我们先走！我先把你们送到安全的地方，再派人向永夏地汇报！”福泽说完，转头望向躺在地上的默礼。他与左伊对视了一眼，随即驾车离开。

那具被唤醒的尸体蹒跚地跟在马车后面，似乎想要追随里面的人而去。它脚步迟钝的样子宛如没有筋骨的木偶，已经失去了刚才攻击帕蒂卡卡时的灵活。它前后摇晃了几下，突然张嘴，仿佛想要开口说话。那一瞬，左伊竟觉得它是有灵魂的，是活着的。然而，从它微张的嘴里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它那睁得浑圆的红色眼睛也黯淡了下来。法术消失，尸体扑面倒下，重新回归于死亡的宁静。

左伊来到默礼身边，扶起他的肩膀，把他的头靠在自己身上。左伊尝试了各种方法想要缓解默礼的疼痛。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默礼喃喃道，他胸口尖锐浅短的喘息声仿佛在催促生命的终结。他的身体开始散发火光。默礼抓住左伊的衣领，以细若游丝的声音责问他：

“孩子，你之前到底做了什么？你得对她有个交代……你知道该去哪里……”

“我知道。”

“替我……替我找到肃昀，不要让他跟黑系的人待在一起。”

“我答应你，一定找到他。”左伊对他说。

默礼的眼角流下泪水。

“好孩子，给我个解脱吧。”默礼虚弱地恳求道。

左伊放下他，走到不远处捡起那把刺进帕蒂卡卡身体里的匕首。他把匕首上肮脏的血擦在自己的衣袖上，然后走回默礼身边。他看着默礼的眼睛，干净利落地将匕首刺入默礼的心脏。

在小巷的一个角落里，那位祭司正站立在那儿，看着左伊。左伊在捡起匕首的瞬间已经觉察到了。他将匕首从默礼的身上抽出，站起身，看向祭司所站的位置。祭司也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左伊向后退了几步，拔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