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曼披上外衣,将帷帽戴好,吹灭了那盏即将燃尽的烛灯,然后走出换装室。
她以后不会再来这里了。帕蒂齐香现在正跟酒楼老板说着她要离开的事,让她先到马车上等着。
外面可真冷,才不过霜月,却像入了冬一样。她想要的艳阳天似乎永远也无法到来。她越是期盼,她想要的就越是离她遥远。明天,她就得跟着默礼的随从福泽往焰隐的都城出发。她必须让那位烈炽王子爱上自己,同他上床。从此往后,对于帕蒂家来说,就再也没有帕蒂依曼这个人了。
她穿过堆满杂物的院落,拉开大门。昏暗中,有什么东西从门外滑落进来,横在地上。依曼定睛识别了半晌,才看出是一个人躺倒在她脚前,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死了。依曼视若无睹地从尸体上方迈了过去。
每天,这片土地的某个角落都会有人悄无声息地死去,活着的人看了也已经习以为常。他们会大声咒骂,朝尸体上吐口水,用愤怒的宣泄来掩盖内心对这种人生结局的恐惧。然后,他们会用推车将收集来的尸体运送至荒郊野外,草草抛下后离开,犹如丢弃一堆腐肉般任由鸟兽前来食用。每当依曼看到这些死去的人,心里都会对自己暗暗发誓:她就算死,也要死在烈焰之中,将身体化为焰火下的灰烬,由不得别人来摆布践踏。
出了酒楼院落的门,她来到后巷。有两个高大的安崎人正站在围墙旁边说话。依曼经过他们身后,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其中那个熟悉的背影。她犹豫了,但还是叫出了他的名字:
“谙达。”
那人转向依曼,语气冷淡地回答她:“谙达不在,他受伤回去了。”
安崎人扭过头去继续跟同伴聊天。
弄错了。这样也好,依曼想。她原本打算跟谙达道别,告诉他自己就要走了。但是这样做实在是愚蠢。谙达毕竟是斯木的手下,如果让斯木知道她在为帕蒂雪芙办事,恐怕斯木会毫不犹豫地同她一家翻脸。如果帕蒂卡卡知道了,说不定会杀了她。
“找谙达什么事呀?漂亮的兰姬。”
帕蒂卡卡这个人仿佛是从她脑海中跳出来的一样,那阴冷得好似散发着寒气的声音在依曼耳旁响起。帕蒂卡卡迈着疯疯癫癫的脚步从黑暗中朝她这里走来。
“我认错人了。”依曼说。
“唔——”帕蒂卡卡嘟着嘴停在依曼面前,做了个古怪的表情。她歪斜着头,语气诡谲地戏谑道:“我怎么觉得你像是爱上他了呢?”
依曼不想理睬这个疯女人。她不再说话。帕蒂卡卡却不打算放过她。
“你的眼光实在不应该低下到这种地步,喜欢一只安崎兽。”帕蒂卡卡贴近依曼的脸左看右看,“还是一般男人已经满足不了你了,需要一只野兽来……嗯?”
依曼还是不说话。她现在心里唯一憎恨的是:帕蒂卡卡和她流着一样的血,拥有同一个姓氏。
旁边两个安崎人也转过身来,不满地盯着帕蒂卡卡,敢怒不敢言。他们中的一个是斯木的手下,另外那个被依曼错认的则是其他赌场的角斗士。斯木对待安崎人一向很有分寸,他利用他们赢钱或者收买他们做打手,仅此而已,却从不会苛待甚或是侮辱他们。
帕蒂卡卡今晚积攒了太多怨愤无处释放,她要宣泄和惩治的对象还没有出现。
“那个没用的东西,今晚又让我输了大笔的钱!” 帕蒂卡卡咬牙切齿地对着依曼咆哮抱怨,苍白又干枯的手爪在空中不停挥舞,“上回他瞎了一只眼睛的时候,我就告诉过斯木,我们不应该留个残废在身边,还要供他治病吃喝!没用的东西只配丢去山林里喂狗,我们应该买一个更强壮的回来。可是,可是!斯木那个脑子长满锈斑的家伙,居然相信谙达会跟过去一样厉害!我们今晚又赌输了。输了!一个狗杂种骑到了我们头上!”
“斯木去哪儿了?这件事,你该跟他说。谙达毕竟是他的人。”依曼面无表情道。
“怎么,你不高兴了?”帕蒂卡卡瞪大眼睛,又开始用之前那种古怪的语气奚弄她,“我骂了你的小心肝是不是?斯木说,帕蒂雪芙打算请你们一家子回去。你怎么不把那个没用的安崎兽一起带回去,给她个惊喜?让她知道,帕蒂家不但可以掺和晨国的卑劣血统,连住在多纳山脉的野兽也能自称帕蒂!”
帕蒂卡卡的左一句“野兽”,右一句“野兽”,彻底激怒了旁边的两个安崎人。被依曼错认为是谙达的那个角斗士冲向帕蒂卡卡,愤怒地警告她:“闭上你的嘴!否则我让你没有机会再开口说话!”
斯木的手下,另一个安崎人,则显然知道帕蒂卡卡的手段狠毒。他拉住同伴,握紧拳头提醒面前嚣张的女人:“你对谙达有什么不满,可以去告诉斯木,没有必要当着我们的面像疯狗一样辱骂人!”
“哈!”
帕蒂卡卡惊讶地看着两个想要威胁她的安崎人,又瞧了瞧依曼始终冷若冰霜的脸。看来,今晚的狂欢要提早到来了。
“你们是什么下贱的东西,也敢来管我说什么?你们最好现在就跪下,求我继续骂安崎兽,不然,我会让你们知道这世上有比挨骂痛苦百倍的事情!”
帕蒂卡卡欣喜若狂地笑着,眼睛却发出凶狠的光。她脸上的驱逐印记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猩红。那是一个倒勾样的符号,据说是茹穆王朝时期,那位著名的独臂国王在驱逐自己的亲生儿子时选择的印记,象征着背叛与耻辱。
安崎人已经气得浑身发抖,他抬起手想要给她一拳。如果他没有迟疑,那么帕蒂卡卡必然得承受他这一击。没有谁能够比安崎人的身手更快更敏捷。但是他犹豫了,帕蒂卡卡是一个只到他腰部高的女人,安崎族天性中的骄傲和耿直使他不愿意出手打一个看上去比他弱小许多的女人。然而,他错了。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帕蒂卡卡念起了咒语。
安崎人感到有团烈火从心脏处开始熊熊燃烧,像火势蔓延一样,强烈的灼痛感不断扩散,肺部,咽喉,下腹,乃至四肢骨骼!他疼得弓起身体,不住地叫唤,那是一种锥心刺骨的哀嚎。
“停下!停下吧!”
安崎人匍匐在湿冷的地上,疯狂地乞求着。在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后,他只能愤怒地望着一脸嬉笑的帕蒂卡卡。他那双无助又含恨的眼睛,像黑夜中飘摇的天灯,扫向周围所有站立不动的人,转开,又瞪向他们。
斯木的手下,另一个安崎人在旁边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同伴。他刚开始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没有伤口,也没有流血,帕蒂卡卡甚至没有抬一抬手指。可是同伴发出的令人胆寒的哀号声,足以让他知道那是怎样一种炼狱般的折磨。再后来,他看到了,同伴厚实深色的皮肤正在变得透明……不,不是透明,是有如红色火焰的光芒从他的身躯里冒出来,照透了安崎人体内的肌理和血管。他终于明白了,他的同伴正在被火焰燃烧,从内而外的燃烧,甚至不可能用水来扑灭!斯木的手下被眼前的情形吓得瑟瑟发抖,他用手肘抱住头,喃喃地求救于他们的神灵。
依曼知道这个人已经被帕蒂卡卡用毒火术彻底点燃,等待他的只有漫长而痛苦的死亡。这件事因她而起,她的冒失害死了面前的安崎人。依曼自责地看着这一切,却不曾想过要救他。她不希望自己的第二次冒失连累上更多的人。
强壮的安崎角斗士还在地上挣扎。他那粗重、痛苦的呼吸牵扯着整个庞大的骨架一起一伏。刚开始,还有微弱的哼唧声从他的喉咙里逸出来。渐渐的,巨大的痛楚似乎已经击败了他,他安静得像一块发亮的黑红色岩石蜷缩在那里。
他可能疼昏过去了。
帕蒂卡卡此刻感到非常无趣,她喜欢看垂死之人的丑态。然而,刻板固执的安崎人哪怕在黑魔法的折磨下,也是如此的乏味。她走上前,在安崎人身上狠踢了一脚,想把匍伏在地的巨人翻个身,她要看到他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
安崎人没有躺倒,他依旧清醒着,他忍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剧痛蓦地一个翻滚将靠近的帕蒂卡卡死死地按在身下。他伸出右手捏住这个疯女人的脖子,在寂静冷清的夜空中发出最后一声狂暴的嘶吼。他手臂上青铜色的皮肤正在被毒火烧化,隐约可见里面的血肉和一小截白骨。他使尽毕生力气用这样一只手将帕蒂卡卡整个人提了起来,要将她像砸烂苹果一样砸向旁边的石墙上。
一柄剑倏地从边上出现,刺穿了安崎人抓住帕蒂卡卡的那条手臂。
安崎人发出绝望的号叫,松开了那只手。
剑从血肉中抽出。拿剑的人将帕蒂卡卡截下后把她用力推倒在一旁,举剑想要立刻了结安崎人的性命。
没等他动手,安崎人已经疯狂地冲向石墙,一遍又一遍地抵头相撞,围墙连带着地面发出震颤,石砖在绝望的冲撞下绽裂出无数隙纹。顷刻后,那具受尽折磨却残喘微延的身体才得以如愿缓缓倒下。
那个安崎人终于死了。
帕蒂斯木将手里的剑生气地扔在帕蒂卡卡的脚边。他走到另一个安崎人跟前。那人满脸泪水,带着无尽的仇恨盯着坐在地上的帕蒂卡卡,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斯木看着他,他却不愿意跟斯木对视。
“找几个人,把他按照你们的习俗埋了吧。”斯木对他说。
安崎人一言不发,站立了许久才离去。
“斯木,”帕蒂卡卡拄着那柄剑站起来,语气唯喏,“你来的真是时候,我差点死了。”她的脖子上有深刻的紫红色血痕。
依曼不明白当时那个安崎人为什么没能扭断她的脖子。
斯木没有理睬她,直径走向站在一旁的依曼。他抬手伸入帷帽拨开依曼挡在额前的碎发,问她:“刚才发生了什么?谁先动的手?”
依曼看着他,气息平和地回答道:“那个安崎人辱骂了堂姐,想要打她。”
斯木眼里疑惑,指着墙边枯黑的尸体,“他先动的手?”
“是的。”
帕蒂卡卡心里踏实了。她轻啐一声,扯着嘶哑受伤的嗓子骂道:“不知好歹的安崎兽。”斯木瞥了她一眼,他的脸色依旧不好。
依曼看够了这场闹剧,想要坐进马车去等她那还没过来的母亲。斯木却拉住了她。
“依曼,默礼来找你们了?”
斯木总是知道一切。然后她想起,默礼当时说,是斯木派人告诉他肃昀在这里。
“他带来了帕蒂雪芙的邀请函。他也在找你。”
依曼说着,目光朝前方望去。穿过斯木的肩膀上方,她看见默礼此时就站在酒楼后院的大门前,正看着这一切。默礼的身边还有她母亲,福泽也跟在他们身后。
帕蒂齐香用手捂着嘴,惊愕地望着不远处那具安崎人的尸体。默礼审视了周围一圈,包括在场的每一个人。他气急败坏地看着疯巫卡卡和斯木,血涌心头,剧烈起伏的胸膛像极了当年他发现肃昀在练习亡灵魔法的样子。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抓起斯木的衣襟猛地把他推到墙上,怒吼道:“你把肃昀弄到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