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十七相伴的那段日子仿佛是信衍永远不曾变化的日常，那些试炼的场景恍若隔世的梦境，他很久没有觉得这么满足过了。

然而越是沉溺于无法挣脱的美好中，就越是容易迎来无法抵御的变故。

在某个已经分不清时间的深夜中，信衍忽然满头大汗，恍然若失地醒来，盈盈月色固执地穿透深重的窗帷，不浓不淡，唯独渲染着这小小一间屋子，而这里除了磨人的时钟滴答之声就再也没有别的声响。

他坐直身体，屏息凝神才在时钟的声响之下找寻到了，潜藏着的、他的心跳声。

不知躺了多久，他始终无法安睡。此时的时间已是凌晨2点43，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醒来的，也就无从得知在这深夜中，他到底独自被淹没于这浸满整个房间的孤寂中有多久了。

他忽然觉得仿若身处于远离海岸的无人小岛，潮涨潮落、起起伏伏，他被遗忘了，也被失落了。

信衍坐起，脊背上凝结的细密汗水逐渐冷却，让他觉得有些冷了。

为什么会突然这样，这不对劲。

信衍咬着嘴唇，他很少会在深夜中忽然惊醒，更别提还如此脆弱。

只有在他小的时候，父母经常不在身边，他才会频繁惊夜。

他忽然想起惊醒前做的梦，明明父母久违地陪他去了游乐园，但下一秒大家就都不见了，他又变成一个人了。

信衍爬下床，他无法放纵自己沉溺于这种脆弱的情感中，他决心起床去喝点水，润泽一下干燥的喉咙，然后再试图入睡。

当他走出房间时，才惊觉今晚睡不好觉的人不止他一个。

十七站在窗前，看着藏在夜色深处的暗色，不动如山。

“你怎么也不睡？”信衍问道，他慢慢走过去。

十七回头看了他一眼，“我不习惯睡觉，倒是你，怎么现在还没睡？”

信衍怎么可能告诉十七，他是做了噩梦才睡不着，只能含糊其辞道：“嘴有点干，我起来喝点水。”

十七点点头，又看着窗外，似是不经意地说：“对了，我记得你说过，你父母现在是被外派到非洲？”

“嗯，没错。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信衍心中萌生一点不详的预感。

“那你现在可以去看看新闻。不过要做好心理准备。”十七的话像是落入石油中的一个火星，将信衍所有的不安一并点燃。

信衍冲回房间，拿起手机，刚点亮屏幕，却看到一只手盖在屏幕上，他转头看着十七。

“不过发生什么，我希望你能记住，我一直都会在你的身边的。”十七说罢，缓缓移开手掌。

忽然亮起的屏幕，迸发出的刺目光芒几乎是在灼烧着信衍的眼球，然而比这更加让他觉得痛苦的是白色背景上的黑色文字，他几乎看不清那些大片的文字，只看到动乱，瘟疫，恐怖袭击，爆炸等字眼。

他猛然用力握紧手机，然而却还是握不住它，这块不大不小的方块物从手里脱离，径直坠向地面。

屏幕反扣在地上，一切又都隐没在黑暗中。

他忙蹲下身子去拾取手机，然而微微汗湿又有些脱力的指尖让他几次尝试都无法捡起手机。

好不容易微微抬起手机的一侧，尚未黯淡的屏幕反射出了白色的光芒，但下一秒又是一声轻响，整个盖在地上。那声响仿佛是鼓点落在信衍的身体里。

他觉得痛苦，连指尖都开始痉挛似的抽痛起来。

他终于放弃了，蹲坐在地上，声声嘶哑道：“十七，你说我的父母不会有事吧？”

“...说实话，我不知道，我也不希望伯父伯母会出事，但我不可能给你无谓的希望。我只能说根据现在的情况来判断，伯父伯母安全的可能性比较高，毕竟他们作为重要的外派人员，官方应该会想办法保护他们的安全。”

“...你说得对。”信衍深深地呼吸着，平复心绪后又捡起手机，“我应该先给他们发个消息问问情况。他们那边现在应该是晚上8,9点，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一定能看到我的消息。”

然而他连发了十数条消息都没能得到任何回应，就算他之后发语音邀请也没有人理睬他。

但这个时间既不是工作时间，也不可能是睡觉时间，怎么可能这么久都没有任何回应呢？信衍好不容易稍稍放松的神经再次绷紧了。

在数不清的忙音之后，信衍终于无法说服自己，他们两人一定安然无恙。

他也终于明白，今天的噩梦到底是因什么而起。

难道他会像是梦中所昭示的那般，最终变成一个人，身边全无一物，没有人会留下来。

那些他爱着的，也爱着他的人终究会离他远去，而浓重的黑色再也甩脱不开，他将永远生活在最真实的噩梦中，他绝不要这样！

“十七，我...”信衍垂下的右手紧紧地抓着屏幕已经完全暗下的手机，左手却死死地抓着十七，“我该怎么办？他们不会真的有事吧？我该怎么办？”

他手足无措，口中念念有词，但手却始终没有放开，仿佛溺水的人抓着身旁仅有的木板。

十七没有说话，紧紧地反握住信衍的手，这在无形之中支撑着他。

“说实话，我以为我对他们不会有那么多的爱，毕竟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因为工作很少在家，一直都是其他人来照顾我长大，可以说我一年能见他们的机会都是屈指可数，但就算这样他们也是我的父母，他们也是爱着我的，每次见到我都会给我带很多的礼物，也会尽量在休假的时候带我出去玩，虽然在大多数时候计划都是泡汤的。”他轻笑一声，声音却哽咽起来。

他逐渐开始变得语无伦次，甚至都没能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些什么。但就算他察觉到了这一点，他还是想说，想把这些谁都不曾知道的、心中潜藏的话说出来。

十七坐在他的身边，安静地听着他变得毫无逻辑的话，甚至还默许他将脑袋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十七，你知道吗？我其实很少会主动和他们联系，但每次他们都会尽快回我消息，这是他们第一次没有马上回复我。小的时候通讯没现在这么发达，大多数时候我甚至意识不到我是有父母的。但是现在，我...”

信衍说不下去了，伸出右手捂住落泪的双眼，他想要抽出左手，用它来掩盖所有的不安。

然而十七却没有放手，甚至还更加用力地握紧信衍的手。

“十七？”信衍的眼下湿漉漉的，就算再没有开灯的夜晚，十七也能看清楚他眼角的红晕。

这是十七第一次意识到，世间发生的一切不幸大抵也有着这般颜色与痛楚，他忽然也觉出悲伤。

“信衍，你的父母会没事的，相信我吧。”十七的语气一如往日那般平和，也许有些人会觉得他太过于冷漠，但在这个时候却能极大程度上安抚信衍的心情。

“而且我会一直在身边陪着你，你不是一个人。”

“十七...”信衍原本不安的心也逐渐放松下来，窗外细碎的声响不知从何时开始响起。

信衍突然就想起前几日水果店老板娘的话，以及那家小店主人的遭遇。冥冥之中这些难道真的不是巧合？

这个世界难道真的在发生异变？

信衍一向漠不关心时事，许多在别人看来惊天动地的大事件，于他来说不过是最为寻常的背景色。

这世上总会有人不幸，那些旁人的悲欢于他并不相通，他甚至都不觉得吵闹，但当这种种不幸落入他的身边时，他却开始无法接受了。

若说此前身边的不幸只是些让人难过的故事，在他的心间或许会泛上阵阵涟漪，但当夜色褪去，日轮重新攀升上头顶，那么对他来说这些故事也就变得不这么让人介怀。

毕竟新的一天开始了。

可现在这些不幸不再是背景色，而是逐渐开始侵染他的生活时，他再也无法像合拢一本故事书那样，轻松地忘记这些不幸。

他开始觉得他的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这个世界也不应该是这样的。

“十七，你说难道真的是这个世界出了问题吗？”信衍越想越觉得是这样，要不然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多的不幸发生，而这般的不幸又怎么会降临在他的身上？

面对信衍的问题，十七缄默不语，然而他的双手却不自觉地猛然用力，在信衍的手上留下青白的印迹。

信衍顿时觉得痛了，他想要抽出手，却依旧无法挣脱十七的力量。

“十七？”他轻声地唤着。

“...你怎么会突然这么想？”十七放开紧紧抓着信衍的手，伸展着手臂，似乎是想要揽着信衍的肩膀。这本来应该是一个充满善意的动作。

然而信衍看着十七晦暗不清的脸色，却想起此前发生的事，他仓皇地半仰着身体，躲开十七的手。

“十七，你在做什么？难道我又会向上次一样，失去意识昏倒吗？！”

十七伸向他的手停顿了一下，然而猛然向前抓着信衍的肩膀，“现在是我在问你！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就只是突然这么觉得而已，我没有别的意思，十七，你到底怎么了？”信衍瑟缩着肩膀，强忍着不安，甚至还关心道：“难道你曾经也遇到过什么事，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是我不对，不应该戳你的伤疤。我很抱歉。”

十七闻言睁大眼睛，注视着信衍的双眼，又很快微曲着脊骨，垂下头颅，信衍看不见此刻十七脸上的表情，却能感觉到肩膀上，十七的手指在用力地揪紧肩上那层薄薄的衣料。

润热的体温源源不断地通过那点接触，传达进他的体内，忽然之间，他仿佛再次看到十七在低头的那一瞬，双瞳中潋滟的水光。

“你没有必要对我说抱歉，该说抱歉的人是我。”许久之后，信衍听到十七闷闷的声音响起，“前几日你会昏倒的确是我的原因。”

“...因为我不希望让你知道太多。”十七再次抬起头，“现在我还是这么觉得，我认为你不需要知道这些，但是我也同样清楚，我无法再蒙骗你了。”

信衍抿了抿嘴，伸手按住十七放在肩上的手，“没有关系，如果你不想告诉我，那就不需要勉强自己去说，我现在也只是希望你能陪陪我而已。”

“不，我不说不代表你就不会知道，与其让你去猜测这一切的起因，不如让我亲口来告诉你，这样对我来说，也不会再这么煎熬了。”十七的眼神慢慢空茫起来，他像是看着信衍，又像是穿过信衍在看着别的什么地方。

“就像你想的那样，世间的所有故事的开端与结局都是有根源的，现在这些肆虐着大地的不幸也有它发展的根源，就像你之前无意间说的那样，这个世界已经逐渐在崩塌了。只因为原本应该守护秩序的祂不见了。”

“他？”

“没错，这一切都是因为祂不见了。”十七的声音似乎还同先前一般平和，但信衍却能从中听出隐隐的咬牙切齿。

十七并没有解释这个祂指的具体是何人，而是接着说道：“在祂不见了之后，那些原本应该稳定运行的世间规则都开始出现了崩坏，所有肮脏的污秽都无法被洗涤，它们沉积在这个世界中，逐渐开始酿造出侵毁整个世界的不幸。”

“而这就是试炼出现的原因，这种种试炼副本就是为了囚禁那些死者的恶意，而这些恶意就是污秽的根源，也正是这个原因试炼副本才会这么凶险，毕竟那些死者无时不刻不在嫉妒着我们拥有的希望，无时不刻不在想把我们置于死地。而我们就是要扫清这些恶意，将所有的试炼世界全部通关，这样世界才会重新变得干净起来，也就不会再有这么多的不幸了。”

信衍愣愣地点点头，他完全没有想到十七不说则已，一开口就是惊天大料，一时间都无法理清十七到底说了什么。

若真的如同十七所言，那么他所生活的世界到底算是什么？十七口中的那个他又算是什么？

信衍捂住脑袋，只觉得头颅中一片昏沉，“十七，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十七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就这样沉默地注视着信衍，半晌之后才轻描淡写地反问道：“你觉得呢？你觉得我刚才的话都是在骗你的吗？”

信衍碾动着牙关，不论他有多么不愿意相信，但他知道十七并没有说谎，他说的全都是真的。

“那这么说来，试炼存在的理由难道只是为了清除这些你所谓的污秽？那我们这些玩家算是什么？难道只是清洁工？”

十七点点头，“你要是想这么理解，那也没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