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工夫,舒齐寝宫中所有的太监都被传唤过来,在明亮的宫灯下齐齐跪成一排。
舒齐和平江王让灵芝上前指认。
灵芝毫不畏怯,从众多太监中指出四个人。
平江王当场便抽刀砍死一个,然后提着滴血的刀刃逼问其他三人:“谁指使的,说!”
三名太监浑身抖如筛糠,齐声道:“是……是太后。”
其中一人具体交待道:“太后说,雁侍卫身为男子而怀胎,必是妖孽所化,恶心至极。”说着,忽抬头看向平江王,“她还说,处死雁侍卫是您的意思,您担心皇上被雁侍卫蛊惑,做出误国之事,便决定悄无痕迹地除掉雁侍卫,好让皇上收心,专注国事……”
没有听到最后,平江王便就着手中的刀,将剩下三人全杀了。
舒齐心知,平江王此刻已怒到了极点,哪怕连杀四人也平息不了一分。
皇城中谁人不知,平江王是何等宠爱自己的亲妹妹,说是掌上珠、心头宝,都不足以还原这份爱妹之情。
想当初,太后入宫时并不受宠,就是后宫中普普通通的一个嫔妃。
为了让妹妹当上后宫之主,他一门心思扑在权势上,挣军功、捏兵权、摄朝政,一步步将妹妹捧上皇后之位。只因妹妹觉得委屈,他便又让老皇帝提前驾崩,直接让其成为太后。
他所做的这些,是为了让她狼心狗肺反过来算计他的吗?!
平江王恨恨地闭了闭眼,扔下手中刀。半晌后,才折身走回寝殿,给雁迟归穿上鞋子,解下身上的貂裘,将人裹着抱了出来,一径离开皇宫。
灵芝紧随其后。
舒齐只追了几步,便觉脚步沉重,再无颜面向前逐去。
……
次日。
雪下得更大。
太后听说了昨夜舒齐寝宫中发生的事,也知道替她害人的那几个太监被平江王杀了,但她依然镇定自若,全然不担心她那兄长会因此把她怎么样。
毕竟,当年在她和楼兰意之间,她兄长可是半点都不犹豫地选择站在她这边。
连楼兰意都比不过她,雁迟归又算什么?
顶多……和她吵一架罢了。
那么多年过去了,她犹记得楼兰意受药力支配,撕开她衣裳的那一晚。
她明明很兴奋,却要泪流满面地装作不愿,假意反抗着。
可惜到了最后一刻,她那兄长破门而入,捉见此事。
不过,挨打的人不是她,而是楼兰意。
她看着她的兄长怒火中烧,二话不说,就将楼兰意扣住肩膀抓下床去,不但狠力扇了对方一个耳光,还失控将人打成重伤。
若不是她弱弱求了句情,以她兄长当时暴怒的样子,想必会将楼兰意活活打死……
楼兰意被衣冠不整地丢出府外。
她本想着,等晚些时候,再偷偷让人去把楼兰意抓起来,藏到一个只有她知道的地方。
可事与愿违,她没能抓到楼兰意。
也许在被她兄长当成脏东西扔出门的那一瞬间,楼兰意就恢复清醒了吧。连夜逃得远远的,不论是她,还是她的兄长,回过头想去寻他的时候,已不见任何踪影了。
自此之后,楼兰意仿佛消失在了这个世上,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
窗外雪花簌簌飘落。
太后捧着手炉站在窗前,透过窗格欣赏着外边的雪景。
花窗忽然震动发响。
身后袭来一股凛冽的寒风。
不知是谁推开了门。
太后被吹进来的冷气冻得一缩,转身便要斥骂宫人。
可一个字都还没从嘴里蹦出来,她就原地呆住了。
原来不是不懂事的宫人,而是她那久未见面的兄长。
“是兄长啊。”
太后若无其事地摆出一副微笑,缓步朝对方走去,却在目光触及平江王腰上那条软鞭时,吓得面容失色,于空气中虚扶了一把,又接连向后倒退几步。
她认出了那条鞭子。
那是她兄长用来打人的。每次一挂在腰上,就势必要去抽人的。
从前但凡有人敢欺负她,或是出言轻薄她,平江王都会用那条鞭子替她出气。
还曾同她开玩笑说:“这东西好使,既打不死人,又疼得要命,最适合教训人了。”
可眼下左右无人,平江王跟前站着的只有她。
对方想打谁,已经很明显了。
面对逐渐逼近的平江王,太后手抖得连手炉都捧不住,“噗咚”一声掉在了地上。
“哥……”太后泪盈盈道,“你别这样,我害怕。”
“啪——”
回应她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下手之重,直接将她掀翻在地。
太后捂着半边脸颊,正欲哭声求饶,奈何平江王根本不给她讲话的机会,扯下鞭子扬于半空,如闪电般劈头盖脸地打在她身上。
任她如何凄厉喊叫,平江王也不肯停手,直直打得她钻桌躲藏、抓背抱胸,全身上下,火辣辣地疼。
她一声声地讨饶,但对方充耳不听,没有一丁点心软的迹象。
平江王再无昔日那颗“怜妹之心”,此刻对她只有数不尽的恨。
桌子被轰然推翻。
太后失去避处,只能生生受着那一道道鞭子,口中仍在不断乞饶。
……
直至将她打得奄奄一息,平江王才收了手。
太后伏在地上,脸上鞭痕交错,在晦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阴森可怖。
她明白,今日平江王这么对她,定是不打算认她这个妹妹了。
既已撕破全部脸面,她也没什么顾忌了,索性将憋在心底多年的话全给说了出来:
“人人都说你是个独一无二的好兄长,什么好东西都想着我……可我早就看清你了。”
“你若真的无私疼爱我,那为什么……当年你明知我心悦楼兰意,却不帮帮我,撮合我跟他在一起?”
“我只能趁你不在的时候,才可以接近他,和他说话。你知道为了骗他跟我聊天,我有多努力吗……我都差点叫他嫂子了。他以为我很赞成你们在一块儿,那时他对着我笑得好开心啊。他还说,我是你的妹妹,也是他的妹妹,他以后会像你一样疼我……他说这话时,我仿若在他眼中看见了璀璨的星星。我哪里还甘心做他的妹妹?若非你对我好,我都想为了他毒死你了。”
“……你为什么不能把他让给我呢?我那么想要都得不到,又怎可能让你如愿?其实只差一点点,他就是我的了。那夜你把他扔出去的时候,我应该早点去捡他的,可他跑太快了,太快了……”
太后凄凄凉凉地笑着,陡然拔下头上的簪子,用尽全力扎进心口。
鲜血从她口内涌了出来。
平江王惊得向她迈出一步,就不再往前了。
只痛心疾首地道:“我对你百般好,你可有记其一?只一件事不如你意,你便怨我怀有私心,对不起你?我自认对你问心无愧,是你贪得无厌了。”
贪得无厌?!
见自己的兄长变得如此冷血,非但不承认自私,还骂她贪心,太后瘆瘆一笑:
“我诅咒你余生不得安宁!等到了黄泉……见……见到爹娘,我会……我会告诉他们……你对我不好,是你逼死我的!”
临死之际,太后还气急攻心,喷出一口鲜血。
随即没了气息。
平江王静静流下一行泪,仅滞留片刻,便转身走了。
他与太后之间,已至死无法和解。
……
当太后崩逝的消息传出皇宫时,平江王已带着雁迟归乘车离开皇城。
舒齐是站在城楼上目送他们离去的。
此时的他,已满脸胡茬,头发纷乱,眼睛里一丝光亮也没了。
连心爱之人都保护不了,且又生父生母不详,做人如此悲哀……他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只是想从城楼上纵身跳下去的时候,猛地想起一件事来。
他忘记让平江王把两个孩子也带走了。
便不能去死。
.
在前往大漠的途中,雁迟归躺在车内,躯体被平江王盖上厚厚的绒被。
平江王时不时还会拿手摸摸他的脸,好似他仅仅是睡着了。
那年从大漠带雁迟归来皇城的一路上,他不曾关心过他的冷暖。如今人死了,他却害怕他冻着。
马车疾疾前行。
平江王坐在车厢内愧恨流泪。
他蓦然又想起了楼兰意。
心下忐忑、惶然。
他还能再见到他吗?
如果能,又该如何向他交待?
楼兰意不会原谅他了。
他亦无法原谅自己。
但仍会不甘心地一遍遍自问——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
明明最初,他与楼兰意的相逢是那样美好。
他们也曾两情相悦,拥抱而眠。
情意浓时,他还曾向对方热忱表白:
“兰意,嫁给我好吗?”
可彼时楼兰意却说:“不太好。”
他茫茫问:“哪里不好?”
楼兰意直率而又不失礼貌:“我觉得你不够喜欢我。”
他闻言默了良久。
为了证明自己足够喜欢对方,他把楼兰意带回家中,介绍给他仅剩的一个亲人认识。
却也由此证实了对方那句“你不够喜欢我”。
因为不够喜欢,才会轻易伤害。
倘若他真正了解楼兰意,就不可能相信对方会做出那样的事。
然而他满眼只有他的血亲妹妹,楼兰意早在无形中被他归入“外人”之列。
所以,他单凭自己肉眼所见,就不问青红皂白,将所有的错归咎在楼兰意身上。哪怕下狠手将楼兰意打掉半条命,也没想过要责问自己的妹妹。
所以,楼兰意彻底看清了他,事后都不屑找他辩解一字半句,便毅然决然斩断情丝,独自负伤远离皇城。
所以,这么多年来,他竟然都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儿子。楼兰意宁可将雁迟归当作徒弟抚养长大,也不想让孩子知道,天底下还有那么一个可恶的父亲。
他想,若是楼兰意没有遭难,他是永远也收不到对方的来信的。
楼兰意精通驯鹰之术,曾送过一只雄鹰给他。但自反目后,楼兰意就把那只鹰给收了回去。
直到几日前,那只鹰才突然飞了回来,给他带来一封久违的信。
他刚从鹰腿上取下信筒,那鹰便由于太过苍老,耗尽体力而死去。
楼兰意在信上只写了短短几行字:
吾将死。
不管你如今有几个孩子,但阿雁是我的唯一。若你薄待他,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寥寥数语,平平淡淡,没有称呼,没有寒暄,没有叙旧,没有过往,没有爱,也没有恨,甚至都没有一个字属于他,有的只是一份爱子情深的嘱托。
可就连这小小的一个嘱托,他都辜负了。
……
剩下的路还很漫长。
平江王的一颗心已无声无息死在路上。
本是抱着一家团聚的念头去殉情的,怎料……
他才离开马车去买了些食物,雁迟归的尸身就不见了。
连那个叫灵芝的小丫头也一起失踪了。
平江王心中起疑,那小丫头便是轻功再好,也不可能扛着雁迟归跑得那么利索,除非……
诈尸了。
他不禁想起,楼兰意曾与他笑侃过:“我什么功夫都会一点。就连最窝囊的装死,也会。我能闭气十日,你信么?”
楼兰意又说:“但一般不敢这么干。要是在醒过来之前被人封进棺材埋到地下,或者被人一把火烧了,也就真死了。”
平江王内心燃起希望,当即挥刀斩断车辕,一人乘着轻骑狂追而去。
.
.
.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