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的眼睛,在青蛇法力猛烈的催逼下,隐约清亮了几分。
但很快,吴青手心里那些绿色的烟雾消失后,白玉贞的眼睛又纹丝不动地复原了。
“我就不信…….” 青蛇斗气地说。
吴青从来就不信命,就算是面对天命难违,命途多舛,他也一定要与这毫无有形对象可与之对峙的虚空势力,作对到底。
“小青,别白费力了,没用的。” 白玉贞攥住吴青施法的手腕,试图去制止他。
“哥哥,你就要看不见了,怎么能轻言放弃?你以后,要怎么继续行医,怎么行善救人,怎么学习现代人的电脑和手机技能,怎么联系我,怎么生活下去?………”
吴青现在大脑一片混乱,逻辑思维也跟着混乱不堪,语无伦次。
“小青,如果我没猜错……..这一份,是菩萨给我的惩罚。” 白玉贞睁着那一对大而无神的枯眼,早已失却了往昔日熠熠神飞的光芒。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吴青甩开白玉贞的手,带着两眼热泪,却不可遏地怒吼着。
“没错,压在雷峰塔下,是佛祖所为。令我目盲,则是菩萨所行。”
“哥哥,你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不服!为什么佛祖和菩萨都要跟你过不去?不就是跟许仙在一起生了个孩子么?…….”
因法力无法奏效,吴青颓唐地坐了下来,神情呆滞木然地说。
“更何况,陈优现在已经死了,又进入轮回了。他们那些所谓的神仙,怎么还不肯放过你?”
“小青,你还是太天真。你看菩萨手书那首断命诗上所写的,陈优已经灵肉寂灭了,她不会再来到这个世界上了。............生死轮回,她作为异物,本来就无福消受。而我问你要她捐献器官三个人的信息,也是为了尽一份在一千年前未能够做到的,当父亲的守护职责。也就只能如此,尽一份补偿和安慰,罢了。”
“你是说,陈优不会再有轮回转世了,对么?”
“对。她捐出的器官,是她在这世上存在过的,最后证明。”
吴青伏在椅背上抽泣,白玉贞则看着他,不无悲凉地说。
“小青,你都已经活过1500年了,怎么还是对人生一点体验和感悟也没有呢? ”
白玉贞的语气里没有教训之意,没有质问之名,只有哀婉的叹息。
“不是这样的.........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体验?没有感悟?你难道还以为,我苦苦等你出来的1000年里,我过得很好吗?……..”
吴青抬眉望着白玉贞的剪影,声音因哭腔而颤抖,因笨拙竭力地表明心迹,却又显得生硬和苍白。
“小青,你要知道,这世上的憾事太多,天空太远,花期太短。”
“哥哥,这些,我又何尝不知呢。”
青蛇听到白蛇那句淡漠而残酷的话,竟然反常地平静了下来,面庞如春日刚刚消融的湖水般漾开,似是下定了什么毅然决然的主意一般。
自从来到人世间,青白两蛇从来就是意见相左的。唯有小优的好,那是第一件共鸣;而现在这个观点,恰是第二件共鸣。
“大地太神奇,众生皆美丽。可对于这一切的色,我曾经,的确是太过于执着。所以,菩萨要惩罚我,就是在骂我眼瞎,根本不会用心看,只知道贪恋尘世,贪恋许仙的美色,荒废前路,索性就让我真地眼瞎了。我后悔,一直没能认清自己,没认清许仙。可是我,从来就不后悔救了你……”
吴青听到最后一句话,内心的无名暖流,再一次如山间清泉涌动活泛了起来。
他停止了泪水,把自己变回了男身的原貌。
青蛇捻了一下手指,整个街坊内外,包括路灯和楼房每一户里的灯,都打出了不可修复的火花,在瞬间爆掉了。
吴青拉着白玉贞,走到窗台上,推开窗户,眺望着万里无云秋日里的朗朗夜空。
“哥哥,今晚,天上是银月如钩。我记得,你以前是最喜欢月圆的,而我,却是最喜欢月牙。”
“我也记得。”
清风吹拂在白玉贞疼痛如烤沙敷目的眼睛上,带来几丝清爽的凉意和舒适。
“就算是月牙,现在在我看上去,却只有一团重叠的光斑。倒更像是月圆,至少看起来,就是圆形的……..哈哈哈........”
白玉贞顶着疼,对着月亮光源的方向,拼命眨动了几下眼睛,自嘲地笑了。
吴青看到白玉贞终于展开悲伤的冷颜,内心突然就溢满了炽热的欢欣。
“哥哥,或许........., 许仙不值得,尘世不值得,可你值得。”
青蛇轻扬唇角,笑意盈盈,在轻声细语地说话间,生怕吓到了白蛇。
青蛇呆呆地望着白蛇,他侧脸的曲线,还是那样俊美瘦削却遒劲有力。
“我?你竟然觉得我值得?”
这一刹那,白玉贞的震悚惊诧如山崩地裂,可他仍然习惯性地掩藏着自己的真情和本心,慌乱开玩笑地反问着。
像是在寻求确认。
青蛇坚定认真地点点头。
“对牛弹琴牛不懂,对三季人不说四季话。哥哥,这还是你在一千年前,教给我的道理呢。”
“小青,我并不明白你说的……..”
明明知道白玉贞是在装不懂,可吴青还是忍住了,并没有像以前那样不屑一顾,也没有发出嗤笑。
“很多年以前,一切都还很简单。我爱喝酒,你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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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青眼前浮起回忆的画面,淡淡地叹气。
月钩银白,清冷如露,此时,也都偷偷摸摸地结成了轻薄而易化的夜霜。
青蛇慢慢靠近了白蛇。
“小青,我们虽然生来自由,可即便是这样,也都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白玉贞语调轻柔地解释着。
“哥哥,既然我们都已经有枷锁了,那你为什么还要选做人?做人,难道不是更有枷锁么?”
“那时候我想,与其到了妖精5000年寿限时彻底灰飞烟灭和销声匿迹,还不如一直赖在人间。就算经历轮回,一世一世地过,至少在每一世,我都会活得清楚明白,也会有个不管好坏判断,有个完整的过程。一世有一世的福,一世有一世的苦,一世有一世的祸,都清晰明白。我不知前生,不知下世,便不会有负累,也不会被拖累。小青,你懂么?”
“我现在懂了。可那时,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想法呢?”
“小青,我清楚你——不想修仙,也不想做人。其实我对你,从来就没有什么期望,便从一开始,就谈不上有什么失望。那时你丝毫不懂凡人的感情,就算告诉你,你也不会懂。”
“何必非要受那转世轮回之苦?难道做个快活的妖精,不好么?”
青蛇百爪挠心地说,心潮暗涌。
“你看,我说对了。我就知道,你肯定是不会同意的。在你眼里,从来都只有醉生梦死的快乐,怎么会选择去吃苦,去忍受那做人的痛苦?”
青蛇听了白玉贞下的这番半对半错的定论,因暗地里情绪激动,而两颊发热、潮红。
“哥哥,我根本就不怕吃苦,我不要你去做人,是因为我害怕失去你!”
“……除了喜欢你,我什么都做不好。”
吴青什么都豁出去了,一股脑儿地吐出了这几句,已经含了上千年的话。
四周静寂,只有秋蝉零星欲歇的轻鸣,随着凉凉的夜风两三下地飘来。
苍狗飞奔在遥遥星河的两岸,银河里的流水采采,映照着众生万物那些上演了成千上万遍的、殊途同归的悲欢离合。
一言倾尽,已过千年。
青蛇不敢看白蛇,只能紧张地盯着街角那些因为被自己法力爆掉而碎了一地玻璃渣的灯。
他心不在焉地想着:哎,难为这些凡人要重新花钱安装街上和家里的灯泡和灯管了,虽然,我并不是很喜欢这些人造灯光。
许久,身边的白蛇,竟然像毫无生息一样,无声,不响。
“人间有个女作家,叫做张爱玲,她写的书很好,可惜几年前她已经死了。她说,爱一个人,是可以卑微到尘埃里的。”
“可我,却卑微到不能触碰你,只有尘埃可以。” 吴青大起胆说,同时心开始怦怦狂跳。
整个世界,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声,忘我地炸裂在他的耳畔。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要是再继续越来越超速不可抑制地狂跳下去,自己就快就地晕倒了。
“哥哥,我等你的这1000年以来,经历过很多人,无数的人……..爱我者,因我而疯;恨我者,因我而死。可我……..”
吴青大口喘着气——再不张大嘴呼吸,他的心脏就要从嘴里蹦出来了。
“哥哥,你爱我么?”
吴青鼓足勇气,憋出了这句最该问的话。
他神情紧张地看向白玉贞。
朦胧月光下的白蛇,似乎变成了一座沉吟不语的雕像,好像魂魄已经离开,连他的长睫毛,都在昏暗的夜色中凝固不动。
“恨是毫无意义的…….”
白蛇有气无力地发话了。
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青蛇那过分直白露骨和热烈真挚的询问。
只能用冷淡做武器,尽力维护这层未破的、脆弱的属于兄长的距离感。
很久之前,跟许仙谈情说爱的时候,他就是有点,似懂非懂。
因为,根本不用他怎样去讨好,许仙就会自己往上贴。
而他当时所做的,无非就是拿出他自己善良本性里的千种温存,万般体贴,将其统统都毫无保留地加之于她。
白蛇当年做所得,真乃天上地下前所未见的完美丈夫。
可他所做的,也无非就是,只需哄得许仙的生活如炮蜜坛中这一个原则,罢了。
他并不清楚,凡人的情欲里,如果都是甜的,他们是会很快生腻厌烦的。
凡人寿命短促,因而,极善变。
因为凡人心内永不安生,只一味地喂之蜜糖,他们反而会对幸福美满产生无端的怀疑,要自寻苦楚去吃的。
只有加入几分求之不得的苦,造化弄人的涩,撕心裂肺的痛,甚至是生啖其肉的折磨,才会刻骨铭心。
因此,白蛇这句话,在这里显得不明就里,也显得不是很合时宜。
现在,相比之下,不太懂情的那个,似乎已经彻底逆转,由青蛇,变成了白蛇。
“小青,我是你哥哥,不可能不爱你。 ”
他被吴青的问话,轰得脑子不清。
白玉贞的心也在莫名奇妙地悸动,心里一半是冲天的狂喜,混合着另一半坠地的恐慌。
白蛇简直如临大敌。
现在他的眼前不是很清晰,就连带着他的头脑,也不甚清楚。
“你……..”
吴青一听这话,急如火上加油的蚂蚁,只能用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看向白玉贞。
“全世界的人,都无法拒绝我,为什么只有你拒绝?”
青蛇脸红作烧,羞耻感让他乍然间,像脱了线的枪药粉末,易燃易爆炸。
他突然伸手摇晃起了白玉贞的双肩。
“小青,我说了爱你又能怎样。你现在这样疯狂,是要做什么?我是你哥哥,不可以。 ”
白蛇坚决地摇着头,依旧一副理性至上的冷静神态。
“可以,我说可以,就可以!我们从来都不是什么正经兄弟,我们都是妖精。”
青蛇停下了手里的摇晃,因为他察觉到了白蛇那不知是因眩晕、还是因剧烈的精神刺激而惨白渗汗的脸。
“不可以,你不是那样的人。”
“不对,我不是人。在这世上,只有你和我,才是同类!他们那些凡人,都是异类,你既然可以爱许仙,就可以爱我!”
青蛇死死地抓着白蛇的肩,眼睛里跳跃着,熊熊烈火。
而且,白蛇那断断续续、无处安放的紊乱喘息,也背叛了他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