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捧白玫瑰,正被摆放在陈优崭新的墓碑前,散发着幽静的香气。
青蛇将包裹鲜花的塑料膜和捆绑花茎的细绳都叠了起来,放进了口袋里。
他向来不喜欢这些蛮横无理、无法分解的人造物,因为他亲眼见过很多小动物会因为吞食塑料碎片而身亡。
“小优,你说你去往星空了,可我也舍不得将你火葬…….也不知道,你现在还能不能听到我说话?”
吴青坐在旁边,单手环抱着石碑,将额头贴在冰凉刺骨的大理石上。
天边的启明星正拉起着它背后颜色渐变的橙色夕照。
“我怎么也想不到,佛祖会给我们这样的安排,让你作为哥哥的孩子,在每一个转世里都一直默默地陪着我。可是我,嗔念太重,竟然会毫不知情地将你的每一世都虐杀而死。所以,直到这一世,连佛祖都看不下去了,便等不及我来动手,就让许仙亲自扼杀了她当年怀下的亲骨肉。”
“我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也没有想到许仙会变成这样。以前,我从来都不相信那个老态龙钟的佛祖到底有什么能耐和本事,得以让她统治着整个宇宙的秩序。而现在,我似乎懂了,她的权威,并不是你我能够轻易撼动的。原来,转世轮回,是将一切过去和现在的因果都包罗在其中,你和我,包括我的哥哥,都逃不过她的摆布。而佛祖,则是那个唯一看得到全局,那个下棋的人。”
“临走前,哥哥说你还有转世,我觉得很欣慰。可我知道,你不会再出现了,可是下一个人,我会对他们好…….”
“我一直藐视一切,不信生死,也不信承诺,但我现在,是在真心地起誓。即便,你根本接收不到,也无法见证我的所作所为,我依然想要做出这样的承诺。”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会好好善待自己遇到的每一个凡人,因为,他们或许都是你的转世呢。”
“小优,在你的墓前,我向你承诺,好么?”
青蛇近来哭得太多,这不太像是这条平日里铁石心肠、贪图享乐蛇妖的一贯表现。
自从白玉贞从雷峰塔解除封禁、重回人间开始,吴青就越来越情绪敏感,心弦纤细起来。
而这世上,有很多凡人,很可能是几十年里都不会为了谁落一滴泪呢。
经年累月的恣意流浪和漫不经心,终于在今天破碎成了一份千疮百孔的后悔和怀念。
陈优只是在他心里映下洒脱的回眸一笑,就迈入了熠熠星光之中。
而她落在地上的,留给吴青的,却只有一千年的死人尸骨,小优每一个转世的尸骨。
哪怕她每一世的尸骨都已化成了齑粉,在青蛇的梦境里,如山的骷髅,还是那般高,并没有多少消减。
早已罪责难逃。
他曾经浑噩无知,少德无情。
就是自己亲手将身边那些凡人过客们的人头一个个摘下,摞起来放到自己的梦境里的。
可现在,那些人头鼻口眼处的黑色空洞,都在相互低语,成了压在他心口的千钧重担。
难怪他也会害怕人类所想象的鬼呢,终是因为内心有愧。
吴青在刚刚施工完毕的墓地上,望着天空发呆,静静地躺了一会儿。
说是一会儿,其实他是一直躺到了星幕升起,北斗高挂。
一道宽宽的银河,将天宇深邃浓重的蓝黑色劈开,在天空抹下一痕永恒不变的辉芒。
青蛇知道自己的背后,就是陈优的尸骸。
可他一点也不怕,反而有种无限贴近感,就好像是她还活着,能隔着六寸泥土听到他的话一样。
“小优,我跟哥哥都是妖精。你要原谅他,不能跟你过正常人类的生活。我们相比你们来说,虽是不老不死,不入轮回,到头来,却也只有5000年的寿限。他无法真正成为你的父亲,而我做你的情人,也做得很糟糕,把什么都给搞砸了。只能害得你死去又活来,在轮回和生死里流转不停,疲于奔命。”
“可我一直想不明白,白玉贞为什么要放弃我。你知道吗?你还活着的时候,总会耐心地回答我的幼稚问题,就像白玉贞在一千年那样,会耐心地教我好多东西。现在,你还能告诉我答案吗?”
一颗流星从他的眼前正中划过,接着,几粒摇摇欲坠的星星,纷纷迎面飞来,颤动着扫下美丽的星尾。
青蛇的胸膛仿似骤然被流星重击,猛然地觉醒,就在天地之间。
吴青苦涩地笑了,两行清泪向后流到了他的耳根:“小优,你是说,或许,哥哥赶我走,才是对的么?他现在只要看见我,就会想起我对你所有的前世干的那些卑鄙事吧。”
“佛祖、菩萨从来都不关心、不在意我,就连哥哥,都腻烦了我的无可救药,到底是不想再管我了。”
“怪不得,任我怎么骂他,他都是一笑置之、无动于衷的。在他眼里,我一直都是个阻碍他修行的拖油瓶吧?他当年,选择变成凡人,和许仙在一起生下了你,原来是哥哥早就想好,并且下定了决心的,不要跟我在一起。”
“为了跟我分开,他才选择成为凡人。可我,却因为早就该死和不合时宜的存在,搅乱了他成仙的计划,让他退而求其次,被迫只能选择变成凡人...........是我,坏了他的好事。”
青蛇越想越伤心,心里一片冰凉:他要是一直都是简单的小青蛇,该多好啊。
既然,他现在已经懂了人间所说的至情和至性,这该是怎样难以形容的、穿肠结腹的痛苦啊。
他第一次感觉到,他一直推崇的绝对自由,反而成为了一种绝对束缚。
对于接下来的3500年,在好不容易等到的白玉贞放弃了自己以后,他已丧失了所有的目标和方向,不知何从,何往。
从此以后,作为孤零零的一个妖,天地荒野,任尔独行。
“铃~”
吴青的手机响了起来,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墓园里,声音格外清脆嘹亮。
他在泪眼朦胧里看去,竟然是王姐的电话。
“臭小子,你死到哪里去了?快回来住吧,你的房间修好了,我还买了新家具。 ”
“我还以为这世上再也没人心疼我了呢。王姐,您怎么想起我来了?”
听到王姐那熟悉的扯着嗓门的亢奋声音,吴青突然鼻头一酸,心底流过一阵暖流。
从未有过的暖流,开始源源不断地流动在他的灵魂里。
现在,青蛇已经变得跟凡人没什么两样了。
从这一刻开始,凡人可以拥有的感情,他已经全部,学会了。
“吴青啊,你不回来住,我这栋房子的清洁工作,由谁来做啊?”
“清洁工作?您…….”
刚刚还被感动地一塌糊涂呢,这一番话,令天性机敏的蛇妖,顿时起了疑惑。
莫非,王姐知道自己是,蛇妖?
“还用我说嘛,自从你来到我这里住以后,我的这栋楼上,就再也没有鼠患虫灾了,你说是不是呀。”
“啊?我,根本就不是我……您怎么知道是我做的呢?”
吴青支吾了一下,声音里装作若无其事。
“不是你,还能是谁啊?原来你的那间房子,老鼠多地都没法下脚,从来没有人想租。也只有你,当初来到以后,二话不说就租了下来。所以说,你现在要是不来住我的房子,你的房间可就再没有别人想继续租了,我可还等着,收你的房租呢!臭小子,你不知道,你搬走了以后,老鼠又多起来。你说,要不是因为你那么爱干净的话,还能有谁,可以做到那么殷勤地帮我打扫房间卫生呢?”
“那、那倒也是……”
吴青一边听着王姐那连珠炮一样的话,一边坐了起来,挠着头,囔囔着鼻子说。
“小子,你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
“没有,……没有。”
“没有个屁,你听听你抽鼻子的声音。要是没人欺负你,要么就是感冒了。你别以为我这是关心你啊,我是关心我的房租钱。自从你隔壁的小钱搬走以后,我这两个房间可都是空着的。你还要回来住,下个月开始交房租,你给我听见了没有?”
“好吧。反正,我也无处可去了。”吴青嘟哝了起来。
不过,隔着电话,王姐看不见,吴青可是在频频点头的。
他是打心眼里喜欢王姐的。
另一边,白玉贞在送走吴青的背影之后,原本紧绷着的神经,突然断了下来。
在青蛇面前,白蛇本来不必硬撑着的,可他非要在青蛇面前,装出一副最坚强、最不可动摇的冷傲面孔。
白玉贞体力不支,过度施法后的苦寒袭来,损伤反噬而来。
他不禁倒在了地上,止不住地打颤。
山顶的风,携带着高空特有的凛冽,刀割一样地吹到他的灰色眼仁之中。
倏忽间,他的瞳孔之前,又多长上了一层白翳。
白蛇现在能看到的画面,开始变得越来越小,缩成了一个针眼样的孔洞,而孔洞周边,都是冬日窗户里白色霜华的模样,枝叉蔓延地遮挡了一多半的视线。
只见白玉贞的面色煞白,虚弱地伏在一块大石头上,十根手指还死死地扣在石头的缝隙间,咬紧了牙关。
由于他的脸紧贴在大石上,所以石头上的青苔,尽数蒙在眼前,令他看见的,到处都是斑驳陆离的脆绿色。
青蛇的颜色。
“小青,你在哪里,快回来、回来…….”
他悄声耳语着,就好像那块石头是活的,能听懂人话一样。
“我真没用,明明是自己赶你走的,现在却又立刻反悔,真是废物....... ”
白玉贞隐忍着自己心里无边的凄凉。
他静静地缓了好久。
白蛇终于通过禅定和冥想,抚平了跟青蛇连夜激战时留下的内伤。
待他再度睁开眼时,日月已经在他头顶交替轮转过7遍了。
白蛇看着7日后的山巅奇景,在狭小的视野里,依稀可以分辨出蓬勃葱茏的山林,疏朗空远的山峦,在绵延起伏着,树梢飒然作响,山鸟啁啾悠然。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出了什么奇怪的病状,可他现在已经能看淡将要失去视力的恐惧了。
“竟然会是一语成谶........”
可是,白玉贞看着眼前即将会被全部堵上的视界,心里还是泛起了一番哽咽的悲凉。
“……..是我提出不再见小青。果然,我以后,可能再看不见小青了。”
“也许当我彻底看不见之后,就算我们会碰上,吴青也会选择从我身边沉默着路过,不发一言吧?”
两人对面不相识的可能性,令白蛇心如刀绞。
白蛇真地不在乎眼睛会不会瞎,他只在乎,自己将要永远失去青蛇了。
自己这回,撂绝情之话逼走了他,而等到他什么都看不见以后,自己作为受过一只受过佛祖镇压的妖,被惩罚至眼睛残疾的妖,自然会被别家觉得晦气,躲避不及的。
以他现在的体能残损程度,真气脉象的混乱残破,已经不可能恢复到一千年前的样子了。
如今,只剩下了3000年,他八成是连个凡人,都绝对修不成了。
白蛇知道,7天之前,青蛇跟自己斗法的时候,其实一直都在本能地让着自己。
不然,此刻在山巅之上,绝对只能是自己气绝身亡的蛇骨躺在这儿了。
白玉贞,已经变成了一只注定被5000年的天谴,打得瞬间烟消云散的废妖。
“小青,应该是别让我,拖累你才对……别怪我无情.......”
白蛇扶着身边的大石头慢慢站起身来,只觉得眼前孔洞里的景象在天旋地转,背上也酸痛难忍,连带着整个骨节都在咯吱作响。
趁着眼目尚明,还看得见路,白玉贞还必须要去做一件事。
一千年以来,他与许仙之间的尘缘旧情之事,到如今,都演变成了这样一出如此的荒唐的笑话和闹剧。
虽说跟许仙的转世,姜华,不一定要做个什么了结。
也根本无法了结。
谈何了结?
可,总归要有一个,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