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悬,四野一片昏暗,路边随风摇曳的野草丛中,凭空出现一个人。
青涯从草丛中走出,驻立在路间。
她眼中洋溢着好奇,左右张望,不知随机传送到了哪儿?
山间寂静,远远有野兽的吼声,又隐隐约约能听见瀑布的飞流声。
长路蜿蜒盘旋,隐于群山峻岭间,看不清前方,也望不见后路。
青涯沿路而行。
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估计要走许久,才能遇见人家。
俄而,狂风大作,风沙迷眼。青涯抬手遮挡,透过指缝,恍惚瞥见一个黑影。
黑影自风中缓缓走来,伴随着哒哒的声音,由远及近。
“咦,你是……”
清朗的男声乍然响起。
青涯心中一惊。恰巧此刻风停,她僵硬地扭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外表年轻的男人垂眸,对上她的眼睛。
“……你家大人竟舍得放你出来?”
男人倒骑白鹿,身着白袍,长发披散,末端随意用根带子绑着。如鬼魅般,出现在青涯身侧。
青涯下意识转身后退,拉开距离,警惕地盯着他。
她居然毫无察觉?青涯懊恼。
“上次见你,是你的成年礼……不对,是你的少主仪式……”男人将她一连串反应看在眼中,一边回想,一边问,“你从云乾山下来?要到哪儿去?”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仔细一闻,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酒味从他身上飘出。
听此人的语气,似乎与她,或者说与陈氏颇为熟悉。
青涯拱手:“前辈,我是在景曜城使用传送阵,误打误撞传送到此地……”
景曜城?
男人生出兴趣。
“国都气运如常,近日应无祸事发生……”
我也没说有祸事啊。
青涯腹诽了一句,面色不改地说:“过几日是泰武帝三百岁寿辰,广邀天下名门贵族、隐士高人参加。现下十方来贺,城中各路人马齐聚,热闹得很。”
“这样啊……”男人沉吟片刻,“我亦许久不去,正好趁此机会,重游一番。”
他抬眸:“你呢?”
“我?”问她去哪吗?
“我暂且随遇而安。”青涯道,“前辈可知此地何处?最近的人家怎么走?”
“崇山。”男人回答。
“最近的人家……”男人蹙眉思索。他用余光瞥了一眼月亮,月光倾泻,不偏不倚地打在他与青涯身上。
男人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神色微微变了变:“唔,顺着路往前走,大概三四里,有个村子……”
你应该到不了。
这句话男人没有说出口,拍了拍坐下白鹿,沿相反的方向,缓缓移动。
青涯对着他的背影道谢,男人摆手,飘然离去。
收回目光,青涯一边思考,一边前进。她潜意识觉得,她应该认识这位前辈,即使失去记忆,她也听说过他的信息,并且是在最近一段时间。
崇山、白衣、飘逸之姿……
是他——
青涯顿住,扫视四周。
野兽与瀑布的声音不知何时消失,月光依旧,如水的银辉倾洒大地,草木朦朦胧胧,宛若披上薄纱。
是幻境。
青涯一眼识破。
她试探性地向前走了一步,水波荡漾,月光笼罩之地,皆化为水境。
似曾相识的招式,青涯对此颇有经验。
正当她抬手唤出铜钱时,水面塌陷,无数双手自水底而出,抓住她的腿,试图拖她入水。
青涯猝不及防,坠入水中的刹那,瞥见高天上的明月,像瞳孔一样注视着她。
耳畔回响潺湲的水流声,拖她入水的手消失,变做一双温柔的、捧着她的手,她好似化作了某人掌心的鱼。
水从那人的指间流走,落回池塘,也击回青涯的意识。
她呆立在一方池塘中,浑身湿透,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围着她。
她抬眸,对上洛水尧的眼。
青涯:“……”
冷笑一声,洛水尧站起身,俯视水中的青涯。月影倒映在水面上,青涯驻立在月影中,波光明灭,让人心烦。
然而,他捞起的月亮对他的心情毫无察觉。
青涯身体颤抖,湿漉漉的长发遮住面部,不知在想些什么。
“上来。”洛水尧伸手。
“镜花水月……这就是传说中的水中捞月吗?”青涯握住他的手,眼里尽是好奇与求知欲。
洛水尧:“……”
忍着怒气,洛水尧把她拉了上来。
“具体什么作用?能再演示一遍吗?”青涯追问道。
“闭嘴!”洛水尧一面生气地变出拭巾丢到她身上,一面转身向池塘,“只此一次。”
正对池中月影,洛水尧掐诀念咒。
月影四散开来,逐渐占满池塘,紧接着水面投射出影像。
“有想见的人吗?”
青涯摇头。
她想见的,屈指可数。虞敏身处秘境,境中不共月,自成体系。至于其他人,或者说家人,她不记得了。
“水中捞月不同于琉璃镜花,以追踪转移为主。”配合着他的话语,水中的影像开始变化,“月光笼罩之处,皆为所用。”
一座城池出现在水面中,俯瞰而下,街市熙来攘往,人流如织,鼓乐喧闹之声不绝于耳。
这是赤城,洛水尧的家乡。
他没有说明,也没有多停留,画面一转,回到两人身上。
“既可以像这样窥探事物,也可以凭地转移,就像你刚才那样。水中捞月的缺陷也很明显,必须在月出时才能使用。”
“没有月亮就用不了……”对比天算之术,在天没有被遮盖的空间中才能使用的条件,也算殊途同归。
“既然是水中捞月,关键的‘捞’你还没有展示,快给我看看。”
青涯的眼睛闪烁着好奇的光芒,一眨不眨地凝视水面。
水中的青涯以同样的目光注视他们。
波光流转,画面一黑,扩散月影的聚集,池塘恢复如此。
“欸!”
“你没有想见的人,自然无月可捞。”洛水尧语气平静地解释道。
“现在,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他嗓音低哑,不再刻意引导,直截了当地问:“我找了你十五年,我不认为你我之间缘分已断。你真当如你所说……一如初见,不相识,不留念吗?”
“不要回避了,青涯,你不是那样的人。”
“那我是什么样的人?”青涯轻轻抬眼,嗤笑道,“这个问题,我也答不上来,但我肯定,我不是你回忆中的那个人。”
“你说你找了我十五年,因为喜欢?因为执念?很抱歉,我无法共情。我连过去的自己都无法共情,又怎会共情他人。洛水尧,你也该从过去的幻影中醒来了。”
“……”洛水尧沉默。
他脸色苍白,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灵魂的洗礼。
青涯叹气:“好聚好散不行吗?何必打破砂锅问到底。友人也好,恋人也罢,还是陌路人最适合你我。”
“……”洛水尧依然不语。
晚风拂过,青涯一激灵,这才反应过来,身上的衣服还是湿的。见他无话可说,青涯越过他,准备离开。
洛水尧拽住青涯的手。
“你说的没错,我不曾看清过你。”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内心无比坚定:“但有一点,我无法认同。我始终相信过去的、现在的、我眼前的都是你。青涯,哪怕失去记忆,你的本质不会变,你刻入骨髓的情感不会变。”
“果断地舍弃什么,我不清楚你为何是这样的人,但若薄情就是你的本质,我会尝试接纳,这一次,我定能看清你。”
青涯:“……”
他的目光澄澈,眼底的情意无遮无掩。不再否认自己的情感,不再自欺欺人,青涯确确实实,有一瞬被这样的他打动。
这一回,轮到青涯沉默不语了。
哒哒。
脚步声打断两人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
“世子,热水和衣服备好了。”侍女黎朱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
青涯于是拨开洛水尧的手,转身向黎朱的方向走去。
洛水尧跟着她,在转角时,低声说了句:“青涯,水中月摆脱不了池塘的束缚,而你,也逃不掉。”
过了拐角,洛水尧停止跟随。
他的话,青涯一点儿没放心上。无非是警告她别想再逃第二次,他已经锁定她。
蒸汽氤氲,青涯沉浸在温热的水中,双眼微闭。
天道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对青涯说:“要不要把他也拉进那份名单?这样他就再也找不到你。你也不用受任何法宝、术法、规则以及血缘束缚。”
名单?
原来是做这个用。
青涯拒绝了它的提议,微微一笑道:“他之所以顾虑,是因为他怕再次失去我,这恰恰证明他不了解我。我啊,其实信命,我始终相信天行有常。既然这次跑路失败,那我接受这样的命运,这是我抉择的未来。”
正如洛水尧所言,即使失去记忆,她的本质依然。陈氏一族生来信奉命运,青涯亦是如此。
“哪怕重蹈覆辙也不后悔?”
青涯没有直接回答:“在您掌握的万千命轨中,肯定有后悔的我,也有从不回头的我。您可以猜一猜,我是哪个?”
“我不知道,在命运丝线由银色转变为金色之前,一切未知。”
“我希望,我是后者。”青涯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