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秀月对苏绾说:“这是你的人生你要撞墙也好,要去跳悬崖也好,我和你爸归根到底干涉不了,但我们可以提供一点过来人的经验,你可以多角度看看问题。”
说这话的时候,她和苏绾坐在她家的另外一套房子的白色沙发上,两人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个茶几,一切好像和从前一样,又有什么东西像这茶几一样隔开了她们,使她们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挤在一个沙发里。
阳光照得屋里亮堂堂暖融融的。
窗台上的那盆水仙开得正热烈,散发着幽香。
这盆水仙原来是苏绾高中时,一个男生为了追求她送给她的,当时只有两个小小的球。
苏绾养了两月兴头过了就抛到脑后了,是苏秀月一直照料着,这么多年每到冬天就发,年复一年的繁育,现在一个窗台快要摆不下了。
“苏绾,我也是从小姑娘过来的,一个男人又有钱,又体贴,又会玩,又会伏低做小,他想拿下谁都易如反掌,你爱上他一点不奇怪,我能理解你。但他到底是谁,你知道吗?”
苏秀月到底上了年纪,在阳光下,她眼角额头的纹路藏也藏不住,就算是定期注射肉毒,也不能一点痕迹也不留。
她的皮肤依旧光滑白皙,可是看着皮肤好像比底下的肌肉大了一号,总归松松的,不那么服帖。
苏绾从来没有怎么仔细地观察过自己的母亲,在这一刻她居然注意到了这一点。
母亲的话让她脸上发烫,就像被扒了衣服一样,原来自己这么庸俗,这么容易被看透的?
“我找人好好打听了下这个人,你觉得他是什么人?
我就奇怪这种从小没爹,饭都吃不饱的人,一点一点爬上来,吃尽了苦看遍了社会的险恶,这种人没有心的,你居然会喜欢他,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在你面前装。
这也符合他的性格,就像做生意,总归要用尽各种手段,不达目的不罢休,苏绾,你就是他的猎物,不出意外上钩了。
当时他主动借钱给我们家,我们都非常意外,现在才知道他在布长线,为了钓你这条鱼。
你知不知道他一向是惯于攀高枝的,对女人也是如此,先找个够不着的追到手,发达了就换个更好的。
他十几岁在夜总会当保安的时候,据说就和那里的头牌不清不楚,你想想一个保安有什么?夜总会的头牌也不是吃素的,会轻易看得起一个小保安?他一定是费了一些功夫的。
回道南跑业务的时候,跟他们厂的的会计好上了,你姑父去打听的时候,那些人现在还在感慨,他手段了得。
那个姑娘还是个大学生,长得白白净净,多少人惦记着都追不上,最后和他好上了。
他怎么样,跟人家好了几年,自己要出来单干了就把人家甩了。
后面你也看见了,刚混得有一点眉目,扒上电视台的主持人了,又混了几年。
现在是你,年轻漂亮,要什么有什么,关键还单纯,比他小十几岁,多完美的人选。
但是苏绾,你会老的,五年以后呢,十年以后呢?他一样还可以找你这样的姑娘。
年轻单纯的姑娘像韭菜一样,割了一茬还有一茬,永远不缺。
他的手段要搞定个十几二十岁的姑娘易如反掌。”
苏绾觉得这些话像一个巴掌直接甩在她脸上,让她脸上火辣辣的,让她抬不起头来。
她妈妈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她心知肚明,反驳不了。
她想起苏海发红的眼睛,苏德兵摇头晃脑地说:“陈池什么都玩过。”
他怎么就会和他们不一样呢?是她被爱迷惑了眼睛?
她觉得自己全身发冷,心头像被压了一座山。
苏秀月继续说:
“你现在要是上头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他对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我也能理解。
从古到今多少女人毁在一个‘情’字上,那些被抛弃的被欺骗的,哪个当时不是觉得自己不会看错人,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你可以去试错,绾绾,但是我了解你,你的自尊心真的允许你变成这种男人的一个落脚点吗?
更可怕的是,你这一步走错,很可能就失去了找到和你一生一世相濡以沫的人,有些错是没有改正的机会的。”
苏绾的嘴唇不自觉地开始抖,她心里掀起惊涛骇浪,让她说不出话来,羞耻吞没了她。
原来她竟然是这么蠢的吗?
竟然是一个被愚弄欺骗诱惑的无知少女?
他躲在暗处,把她看得透透的,然后以猎物的姿态出现,在心里嘲笑她的愚蠢?
她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
苏秀月问她:“你拿他钱了吗?”
苏绾的羞耻达到了顶峰,她很想挖个地洞钻下去。
从她妈妈嘴里拼凑出来的她,简直让人作呕,要是从前她路过都要唾上两口。
她喉头发硬,双手握拳,拇指死死扣着自己的掌心,用尽自己的控制力,微弱地点了点头。
苏秀月恨铁不成钢,“你怎么想的?我们家虽然遇到点困难,但也不至于真的穷成这样,他能给你的钱,我们也能给你。也怨我们,生怕你年纪小学坏了,不敢给你太多的钱。你把他的钱还给他,现在马上。”
“妈妈,”苏绾哀哀地祈求,希望她母亲不要再说下去,她已经承受不起。
苏秀月见她不动,马上接着说:“我现在让你爸爸转几百万给你。”
苏绾摇头,想大声反驳却说不出话来,只能勉强说出:“我会还的,金额太大,我要去柜台转。”
这一天她觉得自己简直被击碎,所有的骄傲,自尊和价值观,统统被打碎,被踩在脚底下。
爱情是什么?
她妈妈说:“绾绾,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要试图去接触,那是一个没有感情只有算计的世界,不是你的错。”
真的不是她的错吗?
愚蠢不是一种错误吗?
她打开手掌,手心躺着那枚粉色的戒指,那么简单又那么璀璨的美丽,她以为这是她的爱情。
她只是一个猎物吗?美丽的并且全身心贡献的猎物。
一声诡异的叫声从她喉咙冲出来,心口传来一阵剜心之痛。
她把戒指扔进抽屉里,埋头在自己的膝盖里,痛哭出声,眼泪像小溪一样打湿她的睡裤。
她不能忍受自己是这样的人,不能忍受被羞辱。
像苏绾这样骄傲的人不能容许自己被欺骗,被愚弄,傲慢糊住了她的两眼。
她更不能接受的是,就算是这样,她依然爱着那个人,她惧怕自己是不是真的是个不知悔改的蠢货。
陈池收到转账信息的时候,刚刚开了一上午的会,他在间隙里拿起手机看了一下。
他神色如常地放下手机,转头和找他问事情的老胡说话。
公司要放假了,大家都想把手头的事情抓紧处理了好安安心心过年,每个人都有事要跟他说。
他稳如泰山,语气如常地和每个人说话,直到陈河来催他。
“赶紧的,时间来不及了,不好让孙局他们等。”
他伴着陈池下楼的时候,说:
“我挺佩服你的耐心的,就那帮人,我可没有你这么好的耐心,有时候惹毛了我,骂他们两句就好了。
一个个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来烦你,最好什么都你特批,他们就可以偷懒了,你理他们。
哎,我说你前几天到底干嘛去了?”
陈池没有回答。
陈河转头看他一眼,看见他神色如常,只是头微微低着,阳光照着他的头皮。
他心想,阿池可能事情太多了,累着了。
中午那顿饭在杨帆吃的。
在陈池连续喝下两杯酒以后,陈河不着痕迹地瞄了他一眼。
他的表现在陈河看来过于讨好了,一杯酒都不躲,平常在酒桌上,陈池滑得像泥鳅,除非他想要表现出求人的样子,不然他总能表现得游刃有余,不多不少意思几杯,又不让人觉得慢怠。
论起酒桌上这些事,陈池是一把老手。
他自己嘀咕,莫非这孙家飞后面还有什么他看不见的弯弯绕绕?连带着他也卖力地多喝了几杯。
他们找了个代驾,那小孩子看着不知道有没有成年,一脸稚气,陈河喝得有点上头,心里嘀咕了一下也无心管。
一上了车,陈河头一歪闭着眼睛就睡觉。
那小代驾摸索了半天也没发动车子。
他睁开眼睛正要责难,听见旁边的陈池说了句话,他没听清,侧头去询问。
这一看不得了,陈池的脸色说白不是白说灰不是灰,脸上亮晶晶的那是汗?他的酒吓醒了几分。
他忙俯身过去,着急地问:“怎么回事?”
陈池闭着眼淡淡地说:“去趟医院,人民医院近点。”
陈河连忙吩咐代驾,回头问他:“哪里不舒服?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到这个份上还跟没事人一样,你能不能不要对自己那么狠?早点吭声啊。”
他喝了点酒,不自觉声音就提起来了。
“不要叫,吵得头疼,我胃不舒服,有点撑不住了,挂个水就好了。”
陈河忍不住伸手指着他,恨铁不成钢地说:
“你胃疼还拼命喝,他孙家飞算老几,值当你这样?咱们如今虽然说混得也一般,但也没必要拿自己的身体拼了。你最近是抽风了吗?变得我都不认识了。”
一声冷笑从陈池的鼻孔里哼出来,
“我们这样的人,有什么好矫情的,死了就死了,活着就像拉磨的驴一样一刻不能停,到死都只能是头驴。以为自己能当个人呢?”
“放你狗屁!你是不是中什么邪了?这话居然从你口里说出来!我找个人给你驱驱邪吧,我害怕,这不对。”
陈河又气又担心,脖子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
他自己想了想,掏出手机,“我给苏绾打个电话,只有她能管的住你,让她骂你一顿。”
“别打,”陈池说,“别打,阿河,给我留点面子,我不想让她知道。”
陈河拿着手机,张着嘴愣住了,这是怎么说的?
他和陈池认识的这些年里,他头一次听见后者用这样灰败的语气跟他说话,头一次见陈池如此卑微,他仿佛见到一座大山眼睁睁在他眼前垮了,他天都塌了。
在年关跟前上,陈池病了两天,每天挂完吊水再挂着笑脸去应付一波又一波的人,全靠一口气撑着。
他妈妈总是找到机会就喜气洋洋地问他,“你那个小囡呢?”
她这个她那个,什么都能联想到她身上,连她喜欢吃什么都要问起,他只能逃,每天住在道南那个联排里。
这对他又是另一种折磨。
她的睡衣还堆在床尾凳上,她的枕头还留着她的香气,有一天他还在上面找到了两根长长的头发。
她的拖鞋一只在卧室里,一只在客厅,他歪腰捡起把它们整齐地码放在门口的鞋柜里,不知道她怎么能这么马虎把两只鞋扔两个地方,可能是那天又匆匆忙忙来不及了。
卫生间里,她的牙刷和他的头靠着头亲密地挨在一起,他每天刷完牙,小心地摆放好,不让它们有机会分开。
指甲刀原来在抽屉里她的棉片下面,被盖住了,她走之前几天一直找不到。
本来想给她剪个脚趾甲也没剪成,她娇气地说自己要变成野人了。
这天他打开抽屉自己滚出来了,他看到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抽疼了一下,一下子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觉得什么都没有了意思,只想找个地方坐下来,身体重得连呼吸也很累。
那天夜里,他睡得迷迷糊糊,总感觉她蜷缩在身边,皮肤贴着他,清浅的呼吸打在他手臂上。
他突然就伤心,问她:“你干嘛去了?我生病了,好疼。”
她翻过来贴着他,伸手摸摸他的头发就像她以前经常做得那样,轻声细语哄他:
“我一直在啊,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他胸口一阵酸楚委屈地想要哭出来,想伸手抱着她又觉得太丢脸,憋呀憋硬生生把自己憋醒了。
他的眼眶发热,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着,喘不过气来。
黑夜包裹着他,虚无空洞,冰冷又漫长的黑暗,好像没有尽头。
苏绾,你是个叛徒,你耍了我就走,让我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