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廿三,东方泛白之时,天上飘起了蒙蒙细雨。
细雨未能冲散仲夏的炎热,反倒如架上蒸笼烘烤一般,热得更加难忍。
驿站的住客们都在睡梦中感到了黏腻的热意,懵懵懂懂地醒来,想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推开窗扇,吸入鼻腔的却是一阵窒闷的水汽。
在这个让人不愿出门的早晨,一辆精致华贵的马车自京城而来,停在了驿站前面。这一路并不好走,车轮上裹了一层厚厚的泥土,雕刻奇花瑞草的车壁也被溅上了一片泥点。
驿站的大堂里,早早醒来用早饭的客商们忍不住投去了探究的目光。
孙木一边打起车帘,一边向大堂内望去一眼:“没看见他们。”
“问问驿丞就知道了。”
祁暄走下马车,快步踏入驿站,正要找驿丞询问,就见陈九筠打着哈欠,踏着楼梯下来。
“最后一天路程了,今天早点出发吧……”
她揉着眼角沁出的生理性泪水,一边喃喃一边往下走,冷不防腿上伤口牵动,迟缓了一步,猛然踩空。
陈九筠的困意立时散了个干净,她下意识地在空中乱抓,试图把住楼梯扶手,但最先被她抓入掌心的是一只带着薄茧的手。
随后她狠狠地撞进了某个人的胸膛,那人想扶住她的腰减缓冲击,但没有成功,她痛叫一声,捂着酸痛的鼻子,眼泪汹涌而出。
头顶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
陈九筠的视野被泪水浸泡变形,但她还是从熟悉的熏衣香里辨别出了来人。
身后梁隋讷讷的“殿下”二字更佐证了她的判断。
“一点失误。”陈九筠这下觉得加倍丢人了,她低声为自己找补,站直了身子,收回抓着他的手。
祁暄却贴上去一步,弯腰将她打横抱起。
他动作来得突然,陈九筠浑身肌肉瞬间紧绷,又骤然放松下来,掐着他的肩膀直抽凉气。
“疼死你得了。”祁暄冷冷道,“让你坐马车,你非要逞强。”
陈九筠一时说不出来话,只是颤巍巍竖起一根中指。
自从停止习武后,陈九筠骑马的机会屈指可数,也鲜少做其他运动,出门基本依赖马车,没过几年就养出了一身细皮嫩肉。
这次北上一个半月,她有一个多月是在马上,大腿内侧还有小腿的腿腹磨破了不知道多少回,虽然一直在换药,但也顶不住一直受伤。
因为她的伤,回程时梁隋提议改换马车,但马车的速度比骑马慢了太多,陈九筠离开京城太久,心里总是发慌,只想快点回去,便严词拒绝,拍着胸脯保证自己没问题。
她也确实挺过来了,要不是祁暄提前杀到,她就能凭自己的毅力,顶着伤势顺利抵达京城。
马车里提前布设好了软垫矮榻,正好可以让人靠坐在上面,摊平双腿。
祁暄将她放在矮榻上,从食盒里捧出牛乳粥,塞进她掌心:“先喝点粥垫垫,厨房已经炖上排骨了。”
陈九筠哦了一声,先礼貌地尝了一口,然后问:“京中一切都还好?”
“还好。”
祁暄默默地打量她。
比起离京前,她晒黑许多,也瘦了许多,曾经还带着点稚气的脸颊消瘦下去,显得眼眸大而明亮,眼下淡淡的青黑是连日赶路堆积起的疲惫,捧着瓷盅的指节上还有刚刚结痂的细小伤痕。
但好在,人还活着,也没缺胳膊少腿。
陈九筠喝着粥,祁暄将这一个半月的事简单讲了一遍。
“秦娘子?”陈九筠露出感兴趣的眼神。
“一个会易容的朋友。”祁暄想了想,说,“有机会带你认识一下。”
“好啊。”
然后就陷入了沉默,狭小的空间中只剩下瓷器碰撞的声音。
陈九筠在等祁暄问宁遥的事,又或是提火器的事,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角落发呆,然后及时接过她喝空的碗。
她有些迷茫地眨动了下眼睫。
祁暄这幅不图她什么的样子,让她无法理解。
她能窥见他乖顺外表下的獠牙,他对那个位置分明是有野心的,但为什么不利用她呢?
祁暄的野心、贪婪、利用都在她的预想之中,可他的表现偏离轨迹,于是她也开始踌躇无措。
“对了。”陈九筠从腰上解下那枚金印,“这个还给你。”
金印落入祁暄伸来的掌心,他缓缓握住,收入怀中,依然什么也没有问。
失控感比阴雨天的空气还要让人窒息,陈九筠干脆闭上眼睛酝酿睡意,藉此转移注意。
浅眠时,梦境也是破碎凌乱的,陈九筠在这些零碎的画面中,捕捉到了熟悉的心情。
那是穿越之前的事了。
她和沈疑分手的第三周,饭局上来了一个长相漂亮有少年气的男模,已经不记得是姐妹怂恿,还是自己的胜负心作祟,总之,她鬼使神差地和他拍了合照,发在了久不更新的朋友圈。
那个晚上她把手机解锁又扣下无数次,直到时间跳过00:00,也没等来沈疑的一点回应。
她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小丑从储藏室最深处里翻出印着沈疑大脸的抱枕按在地上狂锤。
然后感觉鼻头上的红色更鲜艳了。
陈九筠在颠簸中睁开眼,看向祁暄。
他正靠着车壁闭目养神,头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晃动。
陈九筠僵硬地转过头面壁思过,心里涌上一阵恶寒。
不可能不可能,瞎想什么呢!
*
京城雨水不丰,七月借着东南风吹来的云彩,勉强下了两天雨便又放晴了。
零陵阁已大变了模样,被檀云收拾得十分漂亮,阁西面打了一排胡桃木的柜子,一边是贴了名牌的抽屉,另一边则是大一点的柜子,从侯府搬来的东西已分门别类收进柜里。临着南面窗户的是一张大书案,也是胡桃木的,取其质地坚硬、色泽漂亮,且几乎没有气味的优点。
书案东侧靠墙置了一方小榻,临着案头插花的瓷瓶,人靠在枕上,就被丝丝缕缕的兰香裹入其中。
阳光将兰花端雅的花影拓在陈九筠的裙摆,她抬手拨了拨花瓣,裙摆上的花影也跟着起舞。
抵京之后,陈九筠挨了两天的骂。
头一天回萧王府被檀云念叨了半晚上,第二天去侯府,又被冯悠和九歌数落了一整天。
祁暄这厮还在一旁添油加醋煽风点火,生怕她少挨一句。
直到今日,她才得了几分清静。
只是也没有完全清静。
祁暄扛着矮桌跨入门中,走到榻前比划了一下,然后安放在她腿上。
矮桌比小榻略窄,被卸了横栏,刚好跨过她的身体,架在了她面前。
昨日有信得过的女医来府中,重新处理了陈九筠腿上的伤口,将她两条腿绑成了两根棍子,动也动不了,只能被人扛来扛去。
檀云要管铺子里的事,临走前将陈九筠放在零陵阁,交给祁暄照顾。
陈九筠说要写信,祁暄跑出去捣鼓一阵,还真弄来一个床上书桌。
祁暄将信纸笔墨都摆在她面前:“行了,这下可以写了吧。”
陈九筠给他点了个赞。
她写信是给身在南方的未来嫂子,问她能不能抽身回京一趟。
嫂子医术不输太医,在一些疑难杂症上甚至更加专精,让她给陈九缨看一看,应当还有挽回的余地。
陈九筠低头写信,祁暄无所事事地在阁中转了一圈,不敢乱碰她的东西,稍一琢磨,又跑出去拿了册子和笔回来,也坐到书案边写起来。
一时之间满室静谧,只有蝉鸣声和笔尖在竹纸上摩擦的声响。
信中要说明的情况不算多,陈九筠斟酌着词句写好内容,仔细装好,正要喊祁暄帮忙,注意到耳畔萦绕许久的沙沙声,才发现他一直在旁边。
察觉到视线,祁暄将笔插回墨瓶里:“要看看吗?”
“我可以看吗?”
他笑了笑,将册子递给她:“小心一点,墨还没干。”
陈九筠小心地接过来,手托着书页向前翻看了几页,忍不住露出惊讶的表情。
这是一本简体字写的地方札记,罗列出了不少当地存在的问题、当前种植的农作物和经济作物,以及未来可以进行的调整,还配了手绘的详细地图。
祁暄撑着脸看她,淡淡地解释:“造兵器我一窍不通,就只能在这种地方花花心思了。”
这说得可太谦虚了。
精细到村镇级别的地图,在军事上有重要意义,可不止他写的这点经济上的东西。
陈九筠将札记还他,默了默,终于还是主动把话挑明:“我离京之前的话还算数的,如果你需要火器,我可以给你。”
祁暄眨着眼,好像十分疑惑:“你好像总对我有一些危险的猜想。”
装什么呢……
陈九筠眯起眼盯了他几秒,问:“你想不想知道我打人有多疼?”
祁暄低头闷笑两声,再抬起来时,脸上多了几分正经:“陈九筠,你也不喜欢这个时代吧?”
“不喜欢颠簸的马车,不喜欢繁琐累赘的裙钗,更不喜欢卑躬屈膝谨言慎行,只有一人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生活。”
陈九筠不置可否。
“尊卑贵贱是封建社会的基石,想改写这一点,就要倾覆整个时代。”祁暄眼神认真,这些话他在咀嚼了无数遍,真正讲出来的时候,心境却出奇地平和,“这件事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但如果你我联手,未必没有一搏之力。”
陈九筠静静地审视着他,半晌,忽然问:“你就这样信任我?别忘了,定王才是我的亲表哥。”
祁暄不假思索:“不会,你看不上他。”
“……难道我就能看上你了?”
“我比他可好多了。”祁暄笑得温润无害,“修法条也好,修路也好,多少压力我都会顶住,定王能吗?他恐怕一开始都不会答应你。”
他说得对,找一个现代人当政,总要开明得多。
陈九筠想了又想,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同意的理由。
很多年前,她就想把这个世界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所以她通过茶马司搭上了王建等人,又扶持意外结识的姜厉和陆执,悄无声息地在京城之外构建自己的势力。
但她逐渐发现,在封建这尊巨人面前,除了掀起燎原烈火、用战争将一切尽数推翻,她没有任何取巧的方法拿到巨人的操纵权。
她是外姓,又是女子,蒙昧的世人欢迎她为妃为后,却不会认可她为帝为君。
而祁暄不一样,他是皇帝的儿子,原本就有继承权,想将他扶上皇位,只需要一些算计,一场宫变,合两人之力,小心盘算,大有机会成事。
但。
凭什么。
“我是生意人,做事求一个利字。”陈九筠眼神幽微,“这些还不够打动我。”
祁暄怔忡片刻,了然一笑:“嗯,方才忘了说,事成之后,皇位你我一人一半,不分大小先后。”
陈九筠托腮:“不会是让我做皇后吧?”
“当然不,以后不会有皇后了。”祁暄畅想了一下,说,“若是进展顺利,你我之后,连皇帝都不会有了。”
“你想得还挺美。”陈九筠终于伸出了手,“那就暂且合作一下吧。”
祁暄握住她的手:“以后就仰仗陈小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