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呈与晏国大部分被高耸的山脉阻隔。
百年来两国冲突不断,主要是在相对平坦的巴平、秭山、宁遥、通阳、盘凤五县。因此,大呈在较为中心且最易起战事的宁遥县设立指挥所,负责边关防务,大部分边军也驻扎于此,方便及时驰援其他四县。
平阳侯父子掌管边军,此时自然也住在了宁遥。
边防五县说是县,其实并没有寻常百姓居住,都是戍边的军队在此,平日里整备操练、开荒屯田。
宁遥县几经战事洗礼,县中房舍破损不堪,只能说勉强居住。
但房舍不是最重要的,平阳侯父子也是正儿八经在野外行过军的,就是搭营帐也能住,重要的是抵御敌军的郭城也亟需修缮。
来的时候没想那么多,抵达这里才发现,战后的遗留工作非常多。
天方大亮,陈九缨结束了一早的操练,擦着汗踏进一间瓦房。
这是宁遥县还完好的瓦房中最大的一间,被陈蕴要来做办公场所,前几日他就是在这里召集军中将领,确定了接下来一段时间的事务。
瓦房门口架着炭炉,炉上水烧得半热,壶里隆隆作响。一进门是一张放着沙盘的大长桌,桌后面的墙上贴着五县及周边的地形图,图是刚绘制好的,还干干净净没有什么标记。
陈九缨脚步没停,继续往里走,绕过素面屏风,就是陈蕴的书桌。
陈蕴穿着燕居服在翻公文,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去:“昨日问你的话,现在可以答了。”
“如今宁遥等五个边县所亟待解决的问题有三,其一是军械,旁的军械还好,火铳的折损实在太过严重,火器营半数人都没有火铳可用,连日常训练都无法保证。
“其二是粮草,五县边军粮草除了靠周边的州县供应,就是自行屯田。今年开年以来战事都不曾断绝,开春没来得及种粮,靠粮仓里那点存粮,撑不过三个月。”
陈蕴微微点头,这两个问题确实是燃眉之急。
“其三……”陈九缨顿了顿,绕到桌后,低声说,“霍将军大捷还朝,军中人心懈怠,不是好兆头。”
陈蕴翻公文的手微微一顿。
如今已是六月,再过两三个月就入秋了,晏国地处寒冷的北境,由数个游牧部族组成。晏国人长于弓马狩猎,短于耕作种植,每每到了秋季闲暇,便会发兵南下,掠了粮食就走。
霍将军得了大胜,这个秋天晏国人还会不会来,真说不准。
外间水烧开了,水壶发出刺耳的啸叫,陈九缨忙跑出去。
他提着开水回来的时候,陈蕴又恢复了平静自若。
“刚刚大胜,浮躁些也正常,多安排些人警戒巡哨,一个月后再看看。”
陈蕴知道这些士卒在战事中压抑紧张了许久,此时放松懈怠实属人之常情,若强行压制,恐遭反噬。
“至于秋天的事,就看这次和谈的结果了。”
陈九缨听着,放下水壶去拿茶饼。
陈蕴爱喝罗芥茶,心越烦泡得越多。
这茶饼是从京城带来的,来的时候是一整块,此时已经快喝下去一半了。
他悄悄撇了撇嘴,说:“算着日子,使臣也快到京城了,估计不日就有书信传来。”
说起书信,陈蕴问他:“让你给家里写信,你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没,我说一切都好。”陈九缨叹气,“哪知道九筠嫁得这样突兀,我这个做哥哥的,连喜酒都没喝上一口。”
话一出口又觉不妥,忙觑了陈蕴一眼。
别说喜酒了,这位做爹的直到女儿成婚才知道女婿是谁。
陈蕴捏着笔哼了一声。
九筠聪慧冷静更胜她哥哥,若非是个女孩,他恨不得将她当做世子来培养,如今却嫁了那个徒有亲王之名的混账萧王,想想就来气。
京城,澄清坊。
“阿嚏!”
祁暄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耳朵都震得嗡嗡作响。
他揉揉鼻子,抬手拢紧了氅衣。
李琸忙道:“早上风凉,殿下不如去里面避风处吧?”
祁暄抬头看着眼前的馆舍,没说话。
从外面看,这处位于澄清坊的馆舍与寻常衙门并无不同,只是匾额上写了会同馆三个字,馆舍内也没有寻常衙门的肃静之意,反倒隐隐透出些喧嚷来。
会同馆相当于设立在京城的大号驿站,有南北两馆,共七百六十余间房屋,专为来朝使臣、官员提供住所和衣食,属于兵部的邮传系统,但实际的掌控权在礼部和鸿胪寺手中。
权力划分一旦模糊,就会产生争端,每年拨给会同馆的预算都要让三方的人站在一起吵一吵才能得出结论。
然后稀里糊涂到了年末,银子超支,再吵一顿。
崔嵬正和司仪署的人排演明日迎接的步骤,听见动静,朝这边看了一眼。
祁暄没进会同馆。
孙木在旁边的石墩子铺上绣垫,他便大喇喇地坐下来,从孙木手里接过一个穿花孔雀扁壶,仰头喝了一口,然后百无聊赖地左顾右盼,想从街巷里找出点乐子来。
酒香气顺着风一路飘扬。
崔嵬额角跳了跳。
干活就已经很痛苦了,更痛苦的是你在干活的时候同僚在享受,你还不能说一句不是。
祁暄打着哈欠,侧耳听馆内传出的声音,依约听到点乐声,像是胡笳。
忽然,孙木转了转眼睛,示意他向路口看。
祁暄顺着望过去,清晨来往的货商之中,多了一个熟面孔。
只见廖老五正领着六七个孩子穿过街道往西去。
看他们来时的方向,应该是刚从城外回来。这些孩子看着十二三岁,都不是面黄肌瘦的穷户子女,虽然不及余清乐那样有书卷气,但也十分沉稳。
他们沉默地穿行于热闹的人群之中,做生意的货郎、异邦来的商贾、卖蔬菜瓜果的摊贩挑着各色商品与他们擦肩而过,却没能分去一个眼神。
祁暄与孙木对视一眼,都起了疑心。
孙木做了个口型:盯着?
祁暄微微点头。
大呈与晏国许久没有经历过和谈,使臣入京后的一系列安排,一部分是遵循古制,一部分是参考了藩国上贡的流程,总之是拼凑得大致齐整。
一早上鸿胪寺与礼部的官吏在会同馆核对过最后一遍流程,便回去各自清点一应用具。
祁暄优哉游哉地吃吃喝喝一早上,见他们要走,也拍拍衣摆跟着回去了。
一踏入衙门,祁暄就被莫连海截住了。
莫连海年近六十,蓄得一把花白的长须,见人先露三分笑意,没一点三品大员的架子。
鸿胪寺卿这个位置常年由宗室担任,莫连海是先帝长姐那一脉的子嗣,也算是祁暄的半个长辈,所以他面对祁暄远没有其他人那样拘谨。
“萧王爷,这里有个差使,是非你不可啊。”
祁暄惊讶地挑眉,笑道:“我这初来乍到的,不过跟在前辈们身后处置些琐事,能有什么样的事非我不可?”
“那些个核对用具、洒扫迎道的杂事怎劳尊驾?只有展示我朝煊赫威仪的重要场合,才该是萧王发挥的地方。”莫连海捋着胡子,笑吟吟地道,“和谈之前,代表鸿胪寺与礼部筵请使臣的事,便仰仗萧王爷了。”
和谈之前的宴请不只是吃个饭的事,还得试探对面的态度。虽然这样的试探也起不到什么决定性作用,但若是和谈稍有不顺,负责这一项的人也是要背锅的。
“莫大人真是说笑,本王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和煊赫、威仪这样的词挂上钩。”祁暄眼神在院里略略一扫,一眼就看见了崔嵬,便指着崔嵬道,“我看崔少卿夭矫不群,谈吐风雅,比我合适。”
“崔少卿的眼界到底是低了些,此次和谈来之不易,若有失仪,恐怕有伤我朝颜面。萧王乃皇子龙孙,身份煊赫,再合适不过,还是莫要推脱了。”莫连海拍拍祁暄的肩膀,“陛下在这个节骨眼将殿下指来鸿胪寺,想必也是希望殿下能为和谈做出贡献呐。”
祁暄眼色转冷,面上笑了笑:“莫大人真是善解圣意。”
莫连海谦虚两句,便借口公事回堂上去了。
祁暄也走了,莫连海说不需他做杂事,他何必在这里混日子,干脆去了定王府。
正值午后,定王府中幕僚们都聚在书房,祁暄进去时,他们正围坐一团议事。
“……依我看,霍将军这副样子,既没有偏向太子,也不曾偏向我们,不过是在平衡罢了。”
“颜大人莫不是在说梦话?这朝中大臣,只要不是偏向我们和肃王,便相当于是太子一党。”
“鸿信慎言。”祁暄步入厅中,寻了个空位坐下,“这话若传到那位耳朵里,在座的可都逃不脱。”
方才出言斥责之人讪讪闭嘴,其他几人扫了一眼四周,见没有仆婢在旁,也是松了口气。
若是按张鸿信的说法,这朝中最大的太子党,不正是龙椅上那位吗?
定王一见祁暄,坐直了身子:“鸿胪寺那边可还顺利?”
“还算顺遂。”祁暄恹恹道,“只是莫连海那老狐狸,要我在和谈之前筵请使臣,试试他们的深浅。”
定王斟酌一会儿,说:“这倒也不算坏,和谈乃国之重事,既然牵头的事给了谭竑,我们也合该出一份力。你且尽心去办,有什么难处,我们一起解决。”
祁暄叹了口气,点头应下。
见他情绪不高,定王转移话题,聊起了家事:“成婚也有些时日了,你和九筠相处还好?”
祁暄噎了下。
虽然同住一个房间,但他最近还真没怎么和陈九筠打过照面,每天他点卯时她还没醒,等他回去,两人又各自埋头书房,那零陵阁他一次都未曾踏足过。
晚上回去的时候,祁暄想着要同陈九筠聊一聊,问问她最近在做什么。
结果一回府,李公公便请他到厨房去,说是王妃有请。
祁暄一头雾水地去了厨房。
能容纳十几人同时劳作的大厨房此时空空荡荡的,明亮的灯烛下只有陈九筠一个人的身影。
她微微欠着身,正捏着一个圆锥形的东西,专注而轻缓地挤压。
再走近些,祁暄看见厨房里一团混乱,到处都是面粉,案台上散落着不同色号形状扭曲的面包、奇形怪状的工具,还有介于固体到液体之间随机状态的牛奶。
他震惊地走上前去,发现陈九筠是在往面包胚上挤奶油。
“你在做蛋糕?”
陈九筠正进行到紧张处,头也不抬:“你尝尝冰桶里的那个。”
祁暄依言过去,从冰桶里找出一个瓷盅,一打开就是甜香扑鼻。
“杨枝甘露?”
“去西柚版。”陈九筠开始用简陋的自制刮刀抹匀奶油,“这个季节还没柚子。”
祁暄尝了一口,椰浆的香味混着浓郁的芒果气息,和奶茶店的杨枝甘露有些差别,但还算相像。
“怎么忽然想起来做甜品?”
“九歌的生日快到了,正巧你上次提到杨枝甘露,我就想试试做下甜品,让她尝个新奇。”
奶油总是抹不均匀,陈九筠活动了下僵硬的肩颈,放弃挣扎,切了一块给祁暄:“尝尝。”
祁暄尝了一口,可能是蛋清打发得不好,蛋糕胚有点瓷实,但是味道还不错。
奶油倒是做得很好,口感细腻,微微的甜。
“怎么样?”陈九筠期待地看着他。
祁暄不由得笑了下,说:“很好吃。”
“没点要改进的地方?”
“没有,这样就很好了。”祁暄又尝了一口,细细咀嚼一番,说,“是我吃过第三好吃的蛋糕。”
陈九筠一脸不信,她清楚自己的水平,仅靠有限的工具和难以控制火候的灶台,做出来的蛋糕可以被任何一个西点学徒吊打。
就这还能排进前三?
祁暄垂眸挖着蛋糕,没有解释。
上大学的时候,他交了一个女友。
女友是刻板印象里的工科女,全身上下找不到几个浪漫细胞,还总不记得重要节日。
交往后他的第一个生日,也是母亲病逝后他的第一个生日,她给忘得干干净净。
他非常伤心地同她控诉,她脸色一板,两手插兜就走了,只留他一个人在路边怀疑人生。
可半个小时之后,她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