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是难得的节日,城中放假一日,到傍晚时分,百官要携家眷入宫,赴端午晚宴。
陈九筠今日坐母亲的车,比她惯乘的马车要宽敞许多,但在母女三人盛装之下,空间也并不算特别宽裕。
冯悠是三品诰命,穿官服赴宴,翟衣金带,花钗博鬓,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坐得十分端正,以免压乱了衣裙,有失风仪。
到了午门就要下车马,步行去奉天殿,女眷官服繁重,行动缓慢,百官公侯的马车在御街上排起了长队,将侯府的马车堵在了中间。
陈九歌坐不住,拉开小窗不住地向外张望,喃喃道:“这么多人,不会迟到吧?”
出门半个时辰,冯悠已经累了,声音里也有些倦怠:“过了这一段就好了,百官大多在阙门。我们走侧门,不与他们争道。”
听她们议论,陈九筠也拉开这一侧的窗向外看去。
却见并排停在旁边的,正是郑国公府的车驾。
听到这边的动静,那辆车也拉开了窗。
隔着两扇窗,陈九筠和常怀韬安静对视。
自那日从万佛寺回来见了一面,常怀韬就没再来过侯府了。一段时间不见,他瘦了些,但气色还不错,见了她,也只是眼神略动,轻轻点头。
很好,看来他是想通了。
陈九筠也点头致意。
“筠……”常怀韬垂了下眼,又改口道,“陈小姐,晚宴后,可否赏光一叙?”
“……”陈九筠静默一会儿,说,“不了,也没什么好叙的。”
前面的道路逐渐通畅,车轮滚过地面的声音纷然而起,陈九筠重新拉上了窗。
冯悠微微倾身,牵住了她的手。
她冲冯悠笑笑。
宫宴安排在奉天殿,品级高的官员与夫人坐在殿中,低一些的坐在外面的抱厦。
像陈九筠这样不食俸禄的未嫁女子,则在殿侧的文楼用膳。
这样的安排最好,不用面圣,也不需守一些虚礼。
楼内早布设好了桌椅案几,摆着应季的水果,相熟的姑娘们聚在一起,正聊得热闹。
陈九歌一进来就被自己的小姐妹拉走,陈九筠笑着摆摆手,也坐到了徐文悦身边。
“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左都御史家的小孙女樊晴正说得兴起,见她来了,顿时叫道:“巧了,正说你呢!”
陈九筠挑眉:“说我什么?”
“还能有什么。”徐文悦笑得幸灾乐祸,“前几日孟大人不是盘问万佛寺的事么,有人看见你和萧王在万佛寺出双入对,还上了王府马车,说你舍了常青君,要同萧王亲上加亲呢。”
“……”陈九筠十分无语,没好气道,“既然那人看见我上了萧王府的马车,怎么没看见你哥也在?”
仙岚公主紧紧搂住她的胳膊,生怕她跑了:“那你给个实话,你同九哥之间,到底有没有私情?”
“没有,一点也没有。”陈九筠用力摇头,“我们可是表兄妹,万佛寺出了事,一起聊聊天,坐个马车回家,再寻常不过了。”
她一脸的真诚,就差竖起三根手指发誓了。
众人纷纷失望。
“刚才还夸你厉害呢,连萧王都能拿下。”
“是啊,比起常青君那个窝囊样子,萧王虽然处处留情,至少样貌出色,也是个会疼人的。”
“我倒觉得没有也好。”樊晴捧着脑袋,认真地说,“若真这么快同萧王有了什么,难免落人口实,原本是常二的错,到头来却成了你朝秦暮楚。”
陈九筠不由得叹了口气:“是啊,人言可畏。”
这世道,对女子的道德要求近乎苛刻。
如今她没什么事,也是占了身份地位的优,若同样的谣言压在小官的女儿身上,此时已经被“攀高枝”的唾沫星子淹死了。
这样的事,京城不是没有发生过。
最后诸般口诛笔伐,终止于她投身护城河的那一声响。
而后偶有提及,便会有人夸赞一句:尚还知道些脸面。
“既然你同他没什么,就别放那些闲人议论了。”徐文悦剥了个枇杷喂到陈九筠嘴边,“话传着就变了味,传到最后,还不知道要胡诌些什么。”
陈九筠吃着甘甜的枇杷,深以为然,打算回去就办。
聊完这一茬,便有宫人传膳过来,几人各回位子,吃饱喝足,又闹着玩游戏。
仙岚公主做了主,让宫人把投壶摆上,中多者做行酒令的令官。
陈九筠站起来就开始挽袖子。
公主却又急急地补充:“陈九筠不准参加,你每次都赢,一点悬念都没有。”
众人连声附和。
陈九筠:“……”
可恶,针对我。
她轻哼一声:“那你们玩吧,我出去散散步。”
仙岚公主正指挥姑娘们排队,闻言头也不回地摆摆手:“记得快些回来。”
*
奉天殿后不远处,一座稍小的宫殿内。
皇帝正放松地倚靠在软枕上,关忠跪坐在一旁,给他按揉着两颞。
祁暄站在边上,一脸愕然地问:“父皇刚才说,我和谁的婚事?”
“和平阳侯的女儿……”皇帝微微皱眉,“那是什么表情?你二人的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你不要脸面,人家姑娘家也要脸面的。”
祁暄立刻垂首认错:“是,儿子知道了。”
想了想,又问:“那圣旨……”
“已经盖了印,依你母后的意思,晚些时候宴散了,直接送到侯府去。”皇帝抬起眼,难得流露出几分亲情,沉声嘱咐,“成了家就稳重些,别再到外面鬼混。”
“是。”
皇帝默了默,说:“成婚后,你就去鸿胪寺报到吧。”
都是有妻室的人了,没个一官半职在身上,实在太过丢人。
祁暄立刻拱手谢恩。
“行了,下去吧,让朕清静清静。”
倒行着退出华盖殿,里面关上殿门,祁暄才缓缓直起身子,低垂的眼眸中掠过几分笑意。
圣旨已经盖印,赐婚的事该是稳妥了。
至于鸿胪寺的官职……恐怕是因赐婚而起的另一手试探,只能见招拆招。
祁暄接过小太监手中的灯笼,温和道:“不用跟来,我自己走走。”
小太监乐得清闲,躬身退回殿门前。
奉天殿内此时应该正喝得激烈。
那日徐文星在万佛寺密道搜索,于一处灰烬里翻出了未被焚毁的碎纸,碎纸只有指甲盖大小,一两个文字,却也清晰可辨太子字迹。
皇帝不相信太子谋逆,但证据一出,太子便闻风而至,在金殿安插耳目的事情暴露无遗,惹得皇帝雷霆大怒。
太子认定了是定王害他,今日端午夜宴,卯足了劲要找回场子来。
万佛寺密道是祁暄揭露的,这段时间他可谓是太子的眼中钉肉中刺,每每视线交错都要被眼神千刀万剐。
此时他若再回殿中,纯属自投罗网。
不回殿中,好像也没什么地方可去。
祁暄打算先去玉河桥上吹吹风。
绕过奉天殿的时候,他听见兵部侍郎的大嗓门,似乎是同谁吵起来了。
祁暄再一次在心中感谢亲爹传召。
否则还不知道该怎么脱身呢。
走过殿侧,却见一个茜色人影同飞雪站在外面说话。
那人比飞雪还高出一些,说话时微微低着头,眉眼带笑,神色温柔。今日难得的描画了妆容,眉如远黛,唇若朱砂,两颊晕红,卷翘的长睫微微颤动。
宫灯的暖光扑了她满身满脸,映照得身上金饰璀璨,眸中星河跃动。
祁暄顿了顿,才提灯上前:“九筠妹妹,飞雪姐姐,二位怎么在这里说话?”
陈九筠被这句妹妹腻得浑身一震,转头看见来人,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
外头谣言正盛,还是保持距离吧。
祁暄扬眉,上前一步逼近。
陈九筠再退,并瞪他。
“筠姑娘担心侯夫人,让奴婢去看看呢。”飞雪拍了祁暄一把,警告他别犯浑,“夫人不胜酒力,已经同娘娘回毓德宫了。”
……
常怀韬觉得自己的酒量大抵是变差了。
才喝了两杯就出幻觉了。
他居然看见陈九筠走过来,同一个宫女说话。
她明明在文楼,怎么会过来这里?
常怀韬低头揉了揉眼睛,再看时,陈九筠还站在殿外,不止如此,后面还走来一个萧王,三个人就这样说笑起来。
……再如何说,他也不至于在幻觉里见到萧王吧。
常怀韬犹豫着起身离席。
同僚正想问他去哪,顺着他走的方向看过去,又了然地闭上嘴。
走得近了,常怀韬就听见他们在聊什么香啊狗啊的。
“九筠若是得空,不如帮我也炼一味香,这样哪日被人暗害了去,还能靠你的鼻子缉凶。”
“……大可不必,萧王殿下不如去犬房讨只狗回去,真有人害你,还能帮着咬两口。”
“那真是说笑了,我自小怕狗,怕还没被人暗害,先被狗吓死了。”
飞雪越听越不对了,掐腰道:“呸呸呸,这话可不能乱说的。”
祁暄被斥,陈九筠便舒心地笑起来,眉眼盈盈,暗含得意,比平日里多了几分小女儿态。
常怀韬已不知多久没看见她这样笑过,不由得怔了怔。
两人目光交汇,陈九筠的笑容倏然收敛。
外面那些风言风语,常怀韬本来是不信的,可今日一见,却似枳句来巢,空穴来风。
他忍不住大步上前,急切地想带她离开这里:“筠儿,你同我来。”
还不待陈九筠躲避,祁暄已经伸手拦住了他。
祁暄脸上仍笑着,十分和气地道:“常家的二公子,奉天殿前,还是多注意些。”
这位以美貌和不学无术闻名京城的废柴王爷,在这一刻流露出了些许不寻常的气势。
然而酒意上头,常怀韬不但没有退后,还更加愤怒:“这是我与筠儿的私事,还请殿下让开!”
“本王就不让了,你又能如何?”祁暄笑着,朝飞雪打了个手势。
飞雪还没动,陈九筠先按下了他的手:“别喊人来。”
祁暄顿时不笑了。
常怀韬殷切地看着她。
“我知道你想为自己辩解。”陈九筠很心累,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与方才的言笑晏晏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你既然知道我看重什么,一开始就不该做,做了,再来辩解,不过是在试探我的底线罢了。所以我不想听,你我之间,也不必再谈些什么了。”
说完也不管常怀韬是如何难看的脸色,向飞雪和祁暄微一点头,转身朝文楼走去。
飞雪挡住跟过去的路,温声劝道:“常公子,筠姑娘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你还是回去吧”
常怀韬却没有再去追她的想法,只是望着她的背影,神色复杂。
飞雪隐隐松了口气,再看向祁暄,却见他也懵在原地,如遭雷劈。
“……萧王殿下,你没事吧?”
祁暄恍然回神:“……恐怕是要有事了。”
“啊?”
*
马车抵达侯府时已经是深夜。
冯悠身体本来就虚弱,这一趟累得不行,上马车没多久就睡着了。
陈九筠也喝得晕晕乎乎,抱着冯悠出马车的时候,差点没站稳。
檀云站在车下,先把夫人接过来,再转过身,让陈九筠扶着她的肩膀下来。
“行了,都回去歇着吧。”
时间太晚了,府中许多下人都已经歇下,迎在这里的几人得了吩咐,牵马的牵马,送夫人回房的回房,各自散去。
陈九歌年纪小,席上以茶代酒,这会儿一点也不困,还念叨着想再去玩。
陈九筠哈欠连天:“你若是喜欢,便把你的小姐妹们喊来家里,人多热闹,阿娘也高兴。”
“好呀好呀,那就再过两天,等我这几日再背背诗。”
“……你就临时抱佛脚吧。”
两人慢悠悠地在府里走,门房忽然追上来:“小姐们,宫里的公公们来了。”
“这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