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江南冬夜,刺骨寒气仍是轻笼着帘外花枝与残月。云崖独身立于云隐阁西楼之上,凭栏远眺,举目皆是银白苍雪所覆陷的江南小城,衬映着阁中那株迎月扶花、旖旎而立的常春树。
巨树灵芳,宛如对着霜月而开,在白雪的素映下,泛着鲜活的桃粉色。云崖不经意望了它很久,却似一位闲居家中的父亲,无所事事间,注目自己拈风戏雪的孩儿。
雪清花妍,两相入嵌。一如云崖此际冷静又暗暗期待某事的心。
“故人……也该回来了。”
巫凰雪崩后,原先被洛永离派去追回玄冰的仙灵侍卫们也都无功而返。他们不是被囫囵埋在雪中,就是直接被倾盆大雪冰冻了灵识,一个个挣扎良久,方摆脱自己眼前之困,却也是两股战战,几欲原形毕露,全靠同伴的相互拉扯才得以不人不鬼的模样回城复命。
这番狼狈情形,皆已被僭灵城中人看尽,那“洛府玄林卫”的脸面自也荡然无存,更别说他们回去以后,又受尽城主的数落与责罚……那些脸皮稍薄、修行尚浅之辈,经此事变后,竟无勇气再于公众场合露面,更有甚者,主动向洛永离禀明缘由,自愿离开了僭灵城。
再说那巫凰雪山半腰,捱过了今夜剧变后,却有一条因山体崩陷而形成的天然裂缝。此缝狭长如男人魅惑的眼,微翕于雪峰僻处,幽幽觑着西北高岭大地。石缝开裂极深,更非直开直入,在外竟不能一眼望穿其中崎岖几重。但由于近来巫凰雪崩余难未消,裂缝开口又被大雪深葬,若只把它当成临时藏身之所,却是再妙不过的选择。
是夜,狭缝厚雪之下,任谁也无法想到,竟是别有一番洞天——
此地深处山腹,冰岩为垒,白石成壁,地面深陷之处似有温泉之源,蓄满一池热水,长年波纹暗动,暖汽蒸腾。那温汤微泛乳色,如映柔白月光,其上轻烟弥漫,懵懵憧憧,便构成一幅至纯至幻的迷仙图景。
当初为避开那些玄林卫的追击,月琢仅以紫凤之身巡视了雪山四面,而选择藏身此处,匆忙间也未作他想,就用灵力结界将此裂缝与雪山之外相连的气息切断。待要把暂且昏迷的临岚妥善安置时,他才一拍脑袋直呼草率,只得从这无名洞各个角落拾些外面掉落进来的断枝枯柴,均匀铺散在水边,再将自己的紫墨外袍解下,权当两人休息的卧铺。
幸运的是,月琢这次化为原身而重获的微弱眼力,竟一直延续到他处理完所有杂事,也并未消退。
温池泉荡,女子横卧水畔,氤氲的白雾在她脸上笼起一层迷蒙薄纱,掩盖了爬满两颊的诡异炽晕与痛苦之色。此前因下旋音湖取物,她全身衣衫已湿,又被月琢护在怀中,纵然昏迷不醒,也不至周身受寒。而今猝然置身冷暖交加的岩洞里,即便是仙树灵体,也经受不住这温差的冲击。
一丝细微的喘息钻入耳孔,月琢努力凝目看了看她,但见那一双纤瘦的肩膀兀自颤动着,侧蜷如弓的身躯也不再紧绷,慢慢似要苏醒。
“……鸢瞑既碎,三魂无缚。你无端承受了他人魂魄之力,本不应再与我一同冒险去取玄冰……”
他叹了口气,挪步向临岚此时横卧的温池水畔靠去,“平白让你遭罪是我的不是……你能坚持至此,已然不易。”冰岩冷冽之气仿如追着那悠缓的步子,随他珠落玉坠般的话音一起,轻飘飘撞进临岚耳中。
“月琢,你……”你只知我的长命锁是用来封存三魂之力的,其实不然。现下这具身体里的炽炎之灵受到多方刺激,不日亦将醒觉。而我……
温泉暖雾笼罩下,女子面目朦胧,颜姿姣好。许是隐忍了内里神魂动荡的苦楚,她斜斜支起半身,想唤月琢,却欲言又止。那双柔美沾露的眼眸缓缓张合,目光混沌地扫向自身,怔愣了片刻,她竟将透湿的衣领一把扯落,露出里面紧紧裹覆的胸衣。不过转瞬,她似才意识到月琢在旁,又涨红了脸收拢手掌,将衣襟掩了回去。
月琢静静观望着她令人惊异而有所保留的动作,震惊之余不发一言。那一段粉颈如脂,那一对玉骨玲珑,恰是为她清灵若雪的外表,又平添几分绝俗之媚。
真美……
久未与成年女子这般独处的他,借此偶然之机细看过临岚娆美青涩的身段后,也不禁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你,过来……我有东西要给你。”
女子艰难向他唤道,微蹙的黛眉如两片修丽柳叶,轻咬的玉唇若一抹粉白霞烟,倏忽占据了月琢此际仅剩一线清明的视野与思绪。美人如琰,衣带渐宽,谁知他越是凝望,便愈发惘然。
“……什么?”
此情此景,每多一次不连续的呼吸,都要带上几分暧昧的意味。月琢苟活了千余年,此生未尝近过女色,面对如许春光,亦难免有些丧失理智。
不过刹那恍惚后,他终于看清那凌乱罗衫之下,女子的肌肤因受不住血脉间炽烈至极的滚滚灵力而散逸出丝丝火焰之光时,忽然间心目俱明,即刻快步走向水岸,单膝跪于她身前道:“你身上……这是怎么了?”
察觉到男子温热的体息迎面袭来,临岚本能地向后微仰,却又踟蹰着,探手过来抓住了他。那如凝脂般柔滑的手背上,现已布满明烈似火的血纹,蜿蜒缠臂,集聚向心,宛若一支天神执掌、鬼灵运拿的魂笔,以她激涌翻腾的血气为墨,在她皎皎皮肤下绘出一朵朵枝叶宛然、炎光浮逸的血焰冥花,从内向外,又回扑着侵噬她本已迷乱的心神。
“血火灵纹……又长出来了。”临岚挤出一个惨淡而凄美的笑容,对他解释道,“这本是我修行未成而留下的,譬如一只蓄水的瓷瓶,如今受了外界的碰撞,水满则溢,原来便未修好的裂纹就又显现出来……”
月琢紧握着她置于自己掌心的滚烫,点头道:“我明白了。凤凰树本属木系,而修火灵,你尚不能完全掌控,因此用鸢瞑锁封存。”
“是啊,所以我需要你帮我……”
她茫然抓着月琢褪去外袍后仅剩的紫纹白衫,将他扯近了些,随即便有一道雪色从她半掩的胸口浑然飞现,冰辉烁烁,夺人眼目,最终落入两人相叠的手间。不多久,待那清光白芒尽皆散去,女子火热的玉手也自月琢掌间撤离,只留那块似寒冰冽玉、又有刀剑锋芒的神奇物事。
“这便是,导致旋音湖形成漩涡的‘玄冰’……”
说话间,临岚又强自催动体内全部水灵,将雪奴那份至纯的冰雪之力全数灌注于内,使之浸润在一片白茫如雾的灵力光流中,逐渐向两端幻生出双刃的模样。再一运力,浮泛在玄冰上的霜华又如梦魇尽散,弯刃之尖利光凛凛,这把“玄冰刃”便已成形。
“你,要我做什么?”月琢紧盯着女子近在咫尺的脸,直截了当地问。他已感觉到,自己勉强维持至今的视力,在目睹了玄冰的绝世霜华后,竟开始有衰弱减退的迹象。如此,他便得赶在下一次完全失明前,为临岚做些什么。
这时,原已衣衫半褪的临岚忽又屈起双膝,尽力顶开水青长裙的侧摆,而将大片白嫩通透的肌肤暴露于男子眼下,自己却别过头,强作镇定道:“……用这把冰刃,帮我毁去身上的血火灵纹。”
眼见她一双长腿上愈渐爬满触目惊心的血纹,炽焰滋长,炎气如缕,而血液烧灼的剧痛亦让她止不住浑身战栗,月琢竟有一瞬失神,握紧了冰刃却未能动手。临岚怕他不忍,心一横,放出狠话催道:
“别想那么多了!只有永久去掉这灵纹,我才能不受炎流灼血之痛……反正玄冰严寒,可为我稍稍减轻痛楚。我亦会在你刮去灵纹的同时,催化木灵之力以生肌,你就当削树皮一般,不必手下留情……”
“你……确定万无一失?”神思恍然间,月琢按下了冰刀,小心探问。
她未再答言,只是垂头,重重一点。这是眼下最简单粗暴也最彻底的疗法。
故人残魂借她之躯获此新生,本就不易,她能好好活着,是师父今生唯一也是最后的心愿。她不想辜负了他。
临岚临岚,便是“临天地、汲清岚”之意。凤凰树初临尘世,本该如其真身一样绚烂一生,而她自愿谪居深山,日夜与山风云气为伴,不去看那人世繁华、红尘几重,只为师父余生安心。可是她的命运,当真该受此般埋没吗……
倘若苏湲对我,也像你对你师父那样重情,多好。月琢黯然心想。
那后来,身无余力的她如何被相识不过两日的男子褪却罗裳,看尽春色;寒刃如霜,又何等无情地切入她腰腹与肩胛上的薄透肌肤;血花四溅,何以竟不曾玷染那件尚带体温的紫墨长袍……都已是太过残酷而不堪回顾的细节,不必再详述了。
当他以极轻极准的力道划去最后一抹赤焰之色时,临岚掌中流转不停的青玉光华,也像有所感应似的,顿时烟消云散。月琢见她一直苦苦支撑的双臂因猝然脱力而倾倒,不及他想,便俯身过去接住了那具重伤初愈的绵软身体,让她得以倚靠在自己还算温暖舒适的胸膛。
然而就在下一刻,月琢但觉眸中一黯,便再也看不到无名洞中任何景象。
常言道:非礼勿视。不然,迟早得有报应。衣着单薄的他无奈而笑,一边抬手按住隐隐作痛的眼眶,一边紧了紧环抱女子的臂膀。
中夜,吴州城西,临江客栈。
“笃笃笃——”
三声轻响蓦然自灯火幽微处传来,虽是出于礼貌,却无意拨乱了似睡非睡者的思弦。
云崖披一件乌色斗篷,闲闲立在尚未打烊的客栈走廊里,等待房内故人开门相应。衣袂飘动间,依稀可见他左手上提着一盒知名点心铺的方糕,淡黄纸盒,大红贴条,精致美观。由于先前已向这里的小厮打了招呼,是以此刻深夜到临,也并没有人觉得怪异。
这家客栈格局不大,内里摆设很是清简,掌柜独守台前清算当日账目,小厮寥寥走动,倒也十分安逸。之所以叫“临江”,大约是因其坐落在护城河畔之故,但若叫作“临河”,又未免太过小气。云崖等候期间,已打量过客栈中一切布景,却复低头,暗自微忖。
“吱呀”一声,木门被缓缓打开,走出来的竟是一个白发苍苍的温蔼老妪。她眉目含笑却不显苍老,衣着简朴而干净考究,年纪至少也已鲐背,步下仍旧稳健,毫不颤巍。云崖不曾想故人亲迎,忙扶过她回转房中。
目力所及的床边,一团棉被围成一个温适的小窝,中间躺着个娇嫩清秀的婴孩,似乎正在安睡。老妪踏进门槛时,便向云崖做了个“轻声”的手势,带他走去房间另一头的屏风后面。
“这是,你的重孙?”他见老妪对此孩童尤为看重,不禁笑问。
“不止呢……”老妪摇摇头,莞尔道,将室内烛灯移至此间,方腾出手来请云崖喝茶,“姜家自我之后便无人再如母亲那般长寿,也就无人愿意晚育了……人生终究是短的。所以这孩子的父母那一辈儿,才是我的重孙。”
云崖点了点头,顺手将那盒糕点递给老妪,方从她手里接过一杯热茶。老妪面露喜色,似已知道那盒中之物,并未打开,便絮絮说道:
“我母亲过世已有十年了……她从前不过随口一提,亏你至今还记得我最喜欢吃的那家方糕。我们离乡多年,难得才有机会携子孙后辈回来看看,真是惭愧得很。我父亲没有你们族人血脉中的力量,无法长寿,便在前个数十年战乱时就已去了……我们这一家人啊,行得虽远,可却从没忘记自己的先人姓什么。”
这老妪的母亲,便是姜栩。当年的小姜姑娘虽比云崖还要小几岁,但若真算起来,倒是云崖的前辈。
他不免回想起那个十六岁便离开族人、沿江游历的少女音容,也听说她后来辗转到了弋阳郡附近,遇见这位老妪的父亲,从此便在河南扎根定居。此中波折虽已让她难再留有故族的各种习俗,但也无可厚非。姜栩与她的女儿——这位老妪皆为女流,仍教自己的后辈保留“姜”之姓氏,可见其有心延续故族血脉,而男方家族亦是开明之至。云崖心念及此,不由深感宽慰。
他二人虽不是很深的交情,但一谈起姜栩与各自分别数年间种种往事,便即你一言我一语,于此河边窗下、青灯玉雪映照中,聊得甚是投合。
殊不知此时临江客栈外,尚有一人形影不定,徘徊在门庭雪树之间,任月色皎柔,凝结成一身霜花,她也踌躇不前,只在心底空作焦虑。若非云崖漫不经意地一瞥,瞧见了那个浅蓝素净的倩影,恐怕她这一夜都要伫守在寒风之中,不得相见了。
云崖只这一瞥,倒还瞧见个眼熟之人。这让他惯与世事相隔的宁静心湖里,难得泛起一丝好奇的涟漪。
怎么是她……
他们在客房中